“孩子,你殺了國王,你的罪行無法饒恕。”
長者的話語冰冷如雪,堅硬如鐵。
“那便拿我的命來抵吧!一人做事一人當,與我的父祖和阿維特都無關。”
修洛特的雙腿依然發軟。但這一次,他終於倔強的抬起頭,堅定的目視著長者,鼓起武士的勇氣,儘量減少哆嗦。
長者沉默片刻,方才低聲問道。
“孩子,你願意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神靈嗎?”
修洛特愣了一下,他想到了獻祭的儀式,又打了個哆嗦,堅定的搖了搖頭。
長者沉思片刻,又換了一句話。
“孩子,你願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墨西加人的事業嗎?”
這一次,修洛特毫不猶豫的點頭。墨西加人的事業,現在已經是他自己、家庭、家族,乃至族群的事業。
長者看著修洛特堅定的神態、認真的表情、點頭的動作。他停頓片刻,收回凜然的殺意,這才再次問道。
“孩子,告訴我,祭司是什麼?”
“祭司是為了崇敬神靈,主持祭祀儀式,撫慰信徒心靈的人。無論他們相不相信神靈,他們都為相信神靈的人服務,引導信徒的人心。而在我們的聯盟,他們是用共同的文化和信仰,聯係各個城邦的紐帶。”
修洛特思索片刻,便根據自己的理解,坦率的回複。
長者思索著少年的回答。他感到了許久未有的新奇,於是嚴肅無情的問道。
“孩子,你相信神靈的存在嗎?”
修洛特搖了搖頭。他張口欲言,但想起自身的經曆,話語隨即改變。
“也許有吧。但祂們與人間無關。我們以神的名義,治理國家。而國家的興衰,也隻在人間事。”
長者細細的打量了少年片刻。他同樣不做評論,隻是繼續考驗。
“孩子,告訴我,國王是什麼?”
“國王是國家的掌權者。他們掌控著國家的財富和人力,並用這些財富和人力去完成對國家有意義的事情,來發展國家的力量,維係國家的穩定。比如開拓田地、修建水渠、統一諸部、建立製度。在我們的聯盟,國王需要帶領墨西加人前進,去戰勝未來的艱險與挑戰。”
修洛特思考著未來,語氣中帶著期盼與沉重。
長者再次垂目。他沉吟許久,才繼續發問。
“孩子,告訴我,聯盟的未來是什麼樣的?”
這一次,修洛特想了很久,從石器時代的文明初興,到鐵器時代的漫長發展,到風帆時代的無限開拓,再到蒸汽與電力時代的重塑一切。
最後,他微微搖頭,那些超出這個時代經濟基礎和技術限製的未來,現在毫無意義。
“聯盟的未來是一個統一而強大的國家。我們要消滅西邊的塔拉斯科人和東邊的特拉斯卡拉人。我們要建立權力集中的中樞,收回各城邦的權力。建立自上而下的統治體係,也提供自下而上的晉升通道。
聯盟要廣泛的使用金屬農具和工具,修建漫長的水渠,開發商業和礦業,增加糧食和其他財富產量,培養擁有土地的低級武士階級。維持王室、祭司、大貴族、小貴族、武士和平民的力量平衡,保持國家的穩定。
而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統一聯盟的文字,用書籍的形勢,擴散祭司手中掌握的神話曆史、天文地理、草藥醫學、祭祀儀式、思想觀念。更重要的是,建立統治國家的根本,即完善的文法製度,和明確規定權責的法典!”
這一次,長者沉思了很久,很久。他再次細細打量著少年,然後平靜的問道。
“孩子,你擁有宿慧。有人說,你是我長兄蒙特蘇馬一世的轉世,要在未來統治國家。你覺得,他們說的對嗎?”
修洛特剛從暢想和展望中回過神來,聽到這一句平淡的問話,卻感到寒意從腳底升到頭頂。過了好一陣,他才艱難的回答。
“我不是蒙特蘇馬一世的轉世,但我渴望治理這個國家。因為隻有我,能實現彆人無法完成的夢想。”
長者第一次微微點頭。他又回到上一個話題,話語中帶上些溫和。
“我的孩子,你說要用文字編一部法典,法典中是國家通行的道理。那麼,法典的內容是什麼?”
聽到這裡,修洛特努力回想,他先嘗試回憶這個時代天朝的大明律,隻想起笞、杖、徒、流、死,五大正刑。他再次回憶更早的內容,大宋刑法,不殺士大夫?好像不對。劉邦約法三章?感覺太短。
他換了個思路,想起西方的羅馬法典,十二銅表法,似乎比較貼近,萬民法,區分公民和非公民,查士丁尼法典?具體是什麼呢。
後悔著當初沒有好好學習。修洛特艱難的整理著碎片的知識,根據自己的理解慢慢講述。
“法典應該嚴格規定各個階層的權力與義務,規定財產的分配和繼承。國王擁有至高的權力,限製祭司和貴族的權力,但保證公民的私有財產。我們需要有用於墨西加人的公民法,用於其他諸部的萬民法,還有平衡不同宗教的宗教法。國家事務的維係基於遵從法律的社會契約”
長者微微皺起眉,很快又麵無表情。他耐心的把修洛特所有的回憶聽完,隨即沉默不語。
修洛特看著長者,長者卻看著對麵的石牆。在微弱的燭光下,那裡刻繪著羽蛇神的巨型蛇軀,蛇軀上有著三色的長羽,蛇軀下是匍匐的人群。
兩人看了許久,長者才緩緩開口。
“我的孩子,這裡是舊神羽蛇神的蛇屋,考驗祭司的定力、心境、智慧還有神佑。祭司們會在這裡靜修七日,與蛇相伴,在生死間追尋神的啟示。”
“給他一管藥劑,一隻蠟燭。”長者對身後的武士長吩咐。武士長便從懷中的陶罐中,取出一管淡黃色的藥劑,放在修洛特腳下。他又點燃一隻修長的魚油蠟燭,插在牆上。
“我的孩子,給你蠟燭,好好看一看壁畫。給你藥劑,關鍵時刻你會用到。”
“從明天開始,我會過來問你文字。你有七天的時間好好思考。七天後,我會再問你一次法典。”
“記住,你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看著你禮物的份上,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說完,長者便毫不停頓的轉身而去,並沒有解釋藥劑的作用。
如果修洛特把藥劑喂給水腹蛇,那蛇便死去。如果他不小心被蛇咬到,那藥劑抹在傷口上,便可以暫時保命。如果他蠢到直接喝下藥劑,那便再無需考慮,究竟應該選擇誰。
命運,在於凡人的選擇。
修洛特目送著長者離去。他一下失去渾身的力氣,倒在鋪有稻草的地麵上,沒有管身旁微光的藥劑,隻是躺著看向屋頂。
在微弱的燭光下,那裡有人身的羽蛇神。祂麵帶微笑,白皮膚,大胡子,站在蛇船之上,駛向東方的大湖。在他背後,是哭泣絕望的人群,和更加高大的戰神。
“真是奇怪的壁畫。”修洛特一聲歎息,“真是奇怪的命運。”
嗅到可怕的草藥味離去,小青蛇不知道從哪裡又鑽了出來。它盤坐在少年胸腹上,盤成一個“:”號。然後搖頭晃腦,對著屋頂的大蛇“嘶嘶”輕鳴,仿佛在宣告著什麼,要把羽蛇神趕出自己的地盤。
“真是奇怪的小蛇。”少年最後想到,然後沉沉的,陷入未知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