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後年春天,是你們哈兒蠻衛三年一次,去大明遼東藩國的開原都城,去向神裔大皇帝朝貢的時候?這一段朝貢的路程,究竟有多長?而這麼遙遠艱難的距離,路上到處是劫掠遷徙的野人部落,你們又怎麼過去呢?…”
“祖薩滿,遼東是‘軍鎮’,不是藩國。開原不是遼東都司的‘都城’。遼東都司的治所原先在遼陽城,但之後為了防備蒙古朵顏三衛,移駐到了靠西的廣寧城。遼陽與廣寧兩處,就是大皇帝在遼東最關鍵的兩處重鎮,都有著幾千上萬的大軍駐守!至於神裔大皇帝,他住在最宏偉的順天府京城,距離遼東鎮還有一千多裡,有二十個開原那麼大!一般女真部落的朝貢使者,是見不到大皇帝的。至於具體的朝貢路線,是這樣,再這樣走…”
傾塌的寺廟裡,供奉著女真部族的薩滿祭壇。主神的徽記似鷹似鳥,縹緲的神煙縈繞不斷。而在徽記與祭壇前,一麵祖傳的野豬皮地圖,就帶著密密麻麻的標記,對應在一麵新繪的樺樹皮地圖上。
哈兒蠻酋長阿力神情唏噓,撫摸著祖傳的地圖,看著上麵抽象卻實用的地形標記,手指從浩蕩的大江一直南下,越過一處處或者存在、或者消失的衛所,直到六千裡外的遼東邊牆。
“血目的主神見證!從哈兒蠻衛南下朝貢,一路有五千多裡!全程要沿著大江,但不坐船,而是騎馬。因為逆流向上,部落的小船很難劃快,春天大江的淩汛也過於危險,夏天還有洪水…”
“我們哈兒蠻衛,會湊出二三十騎,必須保證每個人至少一匹戰馬,再加一匹馱貨的馱馬。而周圍的部族有想要一同貿易的,也可以派出人手加入,但必須自己備馬…”
“然後,幾十騎沿著大江邊開闊的河灘一路南下,沿途會有各處相熟的衛所加入。大夥都是結隊一起,這樣的大隊騎兵,南下時也更加安全。比如南下四百裡後,福山衛也能抽出二三十騎加入。再南下四百裡,忽石門衛也有幾十騎…最後一路湊出兩三百全副武裝的騎兵,帶著同樣數量的馱馬,以及用來貿易的貨物,一路從黑龍江下遊,抵達中遊的鬆花江口,就到了海西諸部的地盤了…”
“先祖庇佑!隻有聚起這樣規模的部族騎兵,沿途遇到的大小野人部落,才不敢出來劫掠。而朝貢隊伍的行動也必須要快,一天一百多裡都很常見。這樣一兩個月的時間,行出四千多裡,就能到比較安定的鬆花江中上遊,到海西各部的腹地了。而越過千裡的海西各部,就是大明的邊牆諸堡了…”
“海西各部接受朝廷冊封,設置的衛所很多,人口也很稠密,甚至能有幾千人的大部落,有定居的大鎮子和集寨!再往南,一路都比較安全。我們兩三百騎兵的朝貢隊伍,帶的又全是不值錢的皮子,沿途的大部落完全不感興趣,隻是會派出小隊斥候盯梢防備。海西女真比野人各部富庶的多,村落裡的鐵器和布匹也多,不知是怎麼從南邊弄到的,又或者是自己偷偷挖礦打造的。他們不但不會打我們的主意,還會擔心我們這幫‘苦哈哈的野人’,來搶劫他們富裕的村子…”
說到這,哈兒蠻酋長阿力麵露苦笑。雖然他們自認為是忠誠於皇帝的“下遊衛所”,是“漢化的熟女真”,但內附的海西各部,卻依然把他們這些窮苦的北方部落,當成“野蠻的野人女真”,甚至是“冒名頂替的野人部落”。
“阿力!既然按照你的說法,各‘衛所部落’本身,都會帶上些周圍相熟的部落。而朝貢的沿途,也會不斷有新的‘衛所部落’加入…這樣的話,我們馬哈部手裡有銅印,以‘滿涇衛所’的名義加入進來,再加上‘哈兒蠻衛’,一同參與後年的朝貢貿易…你覺得大明會接納嗎?”
“主神庇佑!祖薩滿,您是說,我以後還能帶著族人,南下朝貢嗎?…”
聽到祖瓦羅的話,哈兒蠻酋長阿力麵露驚訝,眼中現出喜色。既然對方有南下朝貢大明、進行貿易的打算,那就必然需要他這個世代承襲的“哈兒蠻衛都指揮使僉事”,來做帶隊領路的人。這樣一來,他這一條命不僅保住了,而且還有希望,恢複自己的部落!
“血目的主神呀!南下朝貢大明,確實有利可圖,能有很多的賞賜和回報!但具體的朝貢…祖薩滿,雖然多一個朝貢的部落名頭,就能多一份朝廷的賞賜。但‘滿涇衛都指揮使’的身份,還是過於敏感了!這可是鎖江的關鍵衛所,一度和喜申衛並列,是大江下遊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兩處衛所之一!時隔多年,‘滿涇衛’重新恢複朝貢,一定會驚動遼東總兵,驚動負責朝貢的大監,甚至驚動遼東鎮的巡撫,前來核實身份…”
“雖然朝廷對女真各部的朝貢,一貫非常寬大。各部確實經常有冒充衛所身份,去遼東貿易謀利的事情…但‘滿涇衛’還是太特殊了!朝廷對這個衛所封賞極重,甚至多次冊封過‘都指揮使同知’,而不是‘都指揮使僉事’。一旦冒貢引起遼東巡撫的注意,事情就可能會很麻煩,除非提前和內宦大監們疏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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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哈兒蠻酋長阿力按住自己的心口,臉上的喜色漸漸變化,眉頭也皺了起來。祖薩滿不知道大明官府做事的慣例,有些事隻要不引人注意,無論怎麼弄都行。而一旦引起人注意,被人上了秤公開掂量,那可就會弄出大麻煩的!
“祖薩滿,你可以派出部落的人手,直接以我們‘哈兒蠻衛’的身份,去南邊大明朝貢貿易,隻要讓我帶隊就行!而如果您想要再頂替一個部落,多騙一份賞賜…嗯,不如換成我們哈兒蠻衛周圍,更小一點的‘弗朵河所衛’。”
“這處衛所二十年前被野人攻破,早已經不存在了。而他們衛所的銅印,也在我哈兒蠻部手裡。我曾經用這塊銅印,多領過一份賞賜…雖然不多,但好在沒有人來核查。負責朝貢的內宦們,可能看出來了,但並不在意這一點賞賜的零頭…因為每發一份朝貢的賞賜,他們也能從中拿到好處。我們這些部落,要是識相的,還要給他們些回扣。他們也能給邊關打聲招呼,讓我們多帶走些最值錢的鐵器…”
哈兒蠻酋長阿力努力描述著,向祖瓦羅這個“對大明一竅不通”的“野人薩滿”,解釋著大明的衛所朝貢體係,和遼東鎮內部複雜的派係群體。
這其中,有扮演不同角色、博弈非常複雜的“內宦女蛇”、“文官祭司”,還有被雙方一同打壓監管的“總兵軍團長”。而最危險和麻煩的,就是位高權重的“文官祭司”了。雖然,通常情況下,遼東的文官們,都會遵循大明國策,厚待朝貢的女真各部,安撫這些“東北蠻夷”,而不會嚴格查驗…
像是冒名頂替、前來騙貢這件事,確實在北地的衛所屢見不鮮。而大明朝廷對於東北女真各部,尤其是外東北野人女真前來朝貢的態度,則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比對東南海外藩屬的朝貢寬鬆多了!
要知道,女真各部所在的東北,是帝國的右臂,距離順天府的帝國心臟,實在是太近太近。而北邊還有“生死大敵”蒙古的威脅,一旦女真各部被蒙古人拉攏,左右夾擊,那就會成為帝國的噩夢!
這就使得,在以北地為統治重心,以順天府為心臟的大明朝廷看來,東北女真各部的統戰價值極高,完全不是什麼“東番”、什麼“倭夷”、什麼“滿剌加”能夠相比的。
東番近在眼前,但朝廷視而不見。倭夷逐利求商,朝廷嚴加防備,甚至要整頓海禁。而滿剌加被海夷弗朗機人攻滅,朝廷知道後,也隻是收留了逃亡的滿剌加王室,驅逐了冒充滿剌加人朝貢貿易的弗朗機人,並沒有任何出兵的意圖。但建州女真一旦有所不穩,那是寧願花出上百萬兩銀子,也要出動大軍收拾的…
從正統年間開始,對於女真各部的朝貢,大明朝廷就有過特事特辦的專項指示。首先,“如係邊報,不拘時月,聽其來朝”。這是明確的政治原則,隻要願意來朝貢的女真部族,原則上都接受,政治上是一路綠燈的。
接著,“其餘進貢襲職等事,許一年一朝,或三年一朝,不必頻數”。這是規定的朝貢流程,海西與建州各部離得近,可以一年一朝貢,野人女真離的遠,三年一朝貢。而“不必頻數”的潛台詞是,女真各部的朝貢對朝廷來說,是賠本的買賣,是花錢的安撫。朝貢次數不要太多,能少就少,朝廷的錢也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