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來訪北川,您雖然將唐宣文一並帶來,卻處處含糊猶豫,想來並非真心希望唐家軍易帥。於是臣女便鬥膽猜測,並非您想要易帥,而是另有其人。”
唐鎮遠點點頭,不由得喟歎一聲“真不愧是雲忠心悅的女子,當真聰慧過人。”
我湊近了一些,焦急地確認“所以如果在您看來,還是唐雲忠更加適合主帥之位吧?”
唐鎮遠蒼老的臉上露出晦暗不明的盤算神色“事關唐家軍,我不可能像是料理唐家產業一般任由他們恣意妄為。唐家眼下在京中的權勢和財富揆榮他們早已攥在手中,這些財富權勢縱使坐吃空山也足夠他們享受好幾代。但是乾門關乃是軍機要地,容不得半分兒戲,老夫萬萬不可能僅僅依照誰更為親近來決定誰是主帥。”
“論聲望、兵法、膽略、武藝,宣文沒有一點能與雲忠媲美,乾門關這片兵家必爭之地交到宣文手中,恐怕實在是難以長久守住。加上軍中素來都是能者居之,老夫此時易帥,不免軍心動蕩,甚至可能發生嘩變。”
唐鎮遠諱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更何況,北川侯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如果唐家軍真的交到宣文手裡,他縱使不去特地攪混水,隻要不像這般儘心竭力地維持著兩邊的合作,這種複雜的合作過不多久就會破裂。早晚有一天,唐家軍都會不複今日的榮光。”
“屆時,唐宣文又將怎麼被史書書寫呢?”我在旁戲謔地加了一句,“唐家軍,大越二百年的鐵壁,眼下就好像一隻燙手山芋,傳到誰手裡一旦敗落,都會讓這個人在史書裡留下罄竹難書的一筆罪孽。倒不如說,唐家從長遠來看,應該慶幸有唐雲忠這個傻子接了這麼一個爛攤子,他們才可以在京城高枕無憂。”
我看向唐鎮遠,從他的沉默中我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我所描述的也正是他這幾年最終確定的想法。唐雲忠接任主帥之位,而唐揆榮他們則留在京城思考轉向文人世家的途徑。
“比唐家更加重要的是唐家軍,唐家是可以糊糊塗塗過日子的好地方,而唐家軍則半點不容許馬虎。這件事老夫後來也算想明白了……讓揆榮放棄唐家軍,不僅僅是為了雲忠,也是為了他們,隻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保全兩邊。”
“臣女也覺得這樣不錯。”我敷衍地答應了一聲。
“……所以老夫也想知道,為什麼聖上會忽然希望唐家軍易帥?”那昏聵的眼中陡然閃過一抹精光,“許大人恐怕已經猜到了什麼吧?”
我思考了片刻“老國公以為,是為了什麼?”
“既然已經有了猜測,何必再來試探老夫呢?我原本想著的是,聖上大約是不願意雲忠與溫賢太子交好,將其看作北川侯一派的人物,才會對雲忠心有不滿。老夫來到北川也是想要摸清狀況,提醒雲忠與北川侯保持些距離。”
“然而您也看到了,北川和唐家軍眼下唇齒相依。正是這種密切的合作最終才能讓唐家軍更加強大,眼下拆開北川侯和唐家軍,無異於自尋死路。”我急切地強調,“恪己大人是幾乎沒有私心的人,正是因為他與小將軍相互的信任是發自內心的,這個默契的合作才能在短期內達到這麼好的效果。這幾年十八單於來勢洶洶,若並非他們在此守護,隻怕北方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是啊,老夫這幾日在北川多處觀察,深知這是不可以斷開的聯係。縱使聖上忌憚北川侯,也不該是現在……這內憂外患的時候?”
“而且這幾年,北川侯雖然勢力在北地三郡發展壯大,卻未曾有過半分僭越的意思。從那江副將的態度就能知道,朝中不少人應該都覺得,北川侯眼下不過是一個被驅逐到北國朔地的地方諸侯罷了。老國公,你想過為什麼當今聖上至今都忌憚恪己大人嗎?”
唐鎮遠未置可否地看向我。
“老國公可否記得,崇帝在位時那一場巫蠱之亂?”
唐鎮遠呼吸一滯,好一會,安靜的空氣中隻能聽見他略帶渾濁的吸氣聲“……你的意思是?”
“楊氏之亂,到正玄門宮變,這疑點重重的兩件事情中間,一直存在著當今聖上不願意被人知道的聯係——聖上當年曾經誤信某個西域使臣,將楊氏一族作為祭品來延長自己的壽命。他對溫賢太子的一切不信任,都是源自於他自己對楊氏做出的惡行。”
“此事,你如何知曉?”
“前幾年楊氏舊宅中傳出鬨鬼的異聞。因為擔心傳出不好的傳聞,我與唐雲忠便去調查情況,在那裡我們發現了人皮鼓、人血祭祀、和那個被關在屋中餓死的外國使臣,他在臨死前將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記錄了下來。”
“……楊氏的事情,確實留下太多疑點。”唐鎮遠思慮片刻,忽然抬起頭,“不對,照你這麼說,雲忠也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
我點點頭“不錯,是我和唐雲忠一起知道的。我從發覺您其實並不希望唐家軍在眼下易帥之後便一直在懷疑,聖上突如其來態度的變化,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唐鎮遠低下頭,大約是在回憶那次與聖上見麵時候的場景“如此……雖然眼下還未曾有定論,但是許多事情便能說得通了。此事你還告訴旁人?”
“隻有我、雲忠、恪己大人、義父四人知曉,眼下您是第五個知道此事的人。”我刻意回避了千姓堂的部分,畢竟這個消息還是他們告訴我的,眼下雖然不牢固,但是我們姑且還算是合作關係,“我懷疑,可能是聖上其實一直有監視著這裡,他知道了唐雲忠和我進過楊府。”
唐鎮遠攥起拳頭垂著眼不知思考了多久,最終他低下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孩子,怎麼這麼糊塗啊!”
我鬆了一口氣,看著老人瞬間垮下去的肩膀,我知道這件事多半他已經相信了。或許之前他已經有了一些猜測,又或者那些隱瞞的細節被補充上之後恰好讓整件事情變得好解釋起來。不過眼下總算不需要我更多地去說服了——唐鎮遠已經相信了我們,也相信了這樁埋藏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