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燈光之中,廖清河坐在床沿上,太師府被圍住不過十多天的時間,他便覺得自己仿佛忽而老了許多,就好像過去七八年都是在夢裡過,眼下一下才真的察覺到自己切實地老了。風吹過那些門板窗沿,將一股寒意送入這已經被定了罪的府邸。
廖清河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他聽到關城門的鐘聲從遠方傳來,一輪孱弱的落日貼在鯀山起伏的山坳上,就像是他扶著廖沛德一般。
陌生的腳步傳來,廖清河抬眼,不意外地對上唐鎮遠那凝重的神色。隻是,他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有些恍惚,總覺得仿佛唐鎮遠不應該是這樣佝僂瘦小的模樣,連夕陽拉長的影子都顯得單薄而滄桑“唐將軍……”他愣了一下,忽然忘記應該說什麼了。
老了就是這樣不好,上一秒仿佛還想到什麼,下一秒就忘記了。記憶就像是一鍋吃了好多頓的羹湯,彼時的玉盤珍饈都成了餿飯泔水,一湯勺進去不知道會舀起來猴年馬月的剩菜。
就像這個時候廖清河努力地想,卻好像一時間什麼都想不起來,顛來倒去地隻有一個念頭——唐鎮遠怎麼就這麼老了?明明是山一樣的人,眼下像蝦一樣佝僂著背脊,他是怎麼打匈奴的啊?記得那時候他一槍把匈奴單於挑起來,像是舉著旗幟一般,由此還得了一個“剛勇將軍”的稱號,那能把匈奴挑起來的手臂幾時這麼瘦了?
那才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啊?不過是崇帝五年……哦,已經四十多年了啊……
不過人到了一把年紀,總不至於總是和自己生氣,廖清河拍了拍廖沛德的手背“去扶著老國公進來——他也到了跨門檻都艱難的年紀了。”
“你這嘴啊……和你閨女一樣,從來都是不饒人的。”唐鎮遠手上端著一個食盒,緩慢地挪了進來,在跨過門檻的一瞬間吃力地喘了一口氣,“你家這門檻和你一樣,礙事。”
廖清河看著唐鎮遠手裡的食盒,笑了起來“所以聖上要拆了我這礙事的門檻?”
“是啊,誰叫你這樣礙事呢?”唐鎮遠把食盒放在案幾上,打開上麵一層,一股白色的霧氣飄散在空中,“從前咱們聖上年富力強,能跨過高門檻,他自然喜歡你這樣的門檻,畢竟門檻越高,門裡麵的東西越尊貴。但是現在不一樣啦,聖上老了,他跨不動了……還能怎麼辦呢?隻能把你拆了啊——謔,這幾個菜還熱著呢!”
“為臣者,卻懷抱私心,我不冤枉。”
廖沛德想要幫唐鎮遠拿東西,被他用手推開“最後一頓,我來為太師布菜。”
廖沛德聞言肅穆了表情,眼眶瞬間紅了不少。不過他依舊一句話沒有說,隻是點點頭,靜默地退到一旁候著。
一碗奶白色醇厚的燉湯,兩個顏色清淡的小炒,兩碗白米飯,一壺女兒紅,兩個小酒盅。廖清河看著麵前滿滿一桌子菜,頗為感慨地歎了一口氣“你這家夥,知道是最後一頓,卻也不給我做些好的,就拿這些家常菜糊弄人麼?”
“乾乾淨淨了一輩子,走的時候何必吃不喜歡的東西呢?你這話騙騙彆人也就罷了,彆拿來搪塞我。你吃東西說著不挑,但是不新鮮的不吃,不潔淨的不吃,不清淡的也不吃。彆人隻覺得我整日大魚大肉窮凶極奢,殊不知你才是真的挑剔。”唐鎮遠把菜擺好,從竹籃子裡麵摸出一雙筷子遞給廖清河,“放心,這些菜都是唐家地裡最新鮮的時令菜,安心吃吧。”
“《莊子·秋水》曾言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我少年時讀此篇,深有所感,心向往之,不知不覺便在飲食上格外挑剔起來。不過眼下想想,或許我終其一生,也隻是模仿鵷鶵的鴟罷了。”
“我不懂你那些勞什子的東西,但是你要是模仿了鳳凰一輩子,你還能是彆的什麼嗎?”把酒倒上,“吃吧,嘗嘗看唐府的手藝。”
“等下。”廖清河忽然抵住唐鎮遠的筷子,“你下在哪裡了?”
唐鎮遠聞言,故作糊塗地反應了一會“什麼下在哪裡了?”
“……毒,你下在哪裡了?”
“怎麼,老太師可是不想死了?”唐鎮遠手臂支撐在桌麵上,渾濁的目光裡透出一絲狡黠的算計,“倘若你真不想死,我也不是毫無辦法。”
廖清河歎了一口氣“我,必須死,你,不能死——你得活到塵埃落定為止,你受朝廷俸祿五十年,這是你該的,你該為大越做最後一件事,你要是把這一攤爛攤子留給他們,你就是不忠不仁之懦夫!”
“懦夫?哈哈哈……廖漃,這俸祿你也吃了五十年,我眼下死了是不忠的懦夫,你呢?你明明知道聖上的逆鱗,你為何要去觸碰?你枉活了八十年,你一把年紀偏偏要找死嗎?”
“儘忠直言,本就是為臣的本分。”“放他媽的狗屁!”
唐鎮遠一掌拍在桌上,那擱在碗碟邊的筷子應聲沿著白瓷盆滾落,又恰好擊中了食盒上一個金屬的裝飾,發出一聲琳琅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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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一瞬間昏暗的室內隻有寂靜。唐鎮遠憤怒的目光像要把廖清河生吞活剝了一般“直言?你們這些文縐縐的文官說得好聽,天底下幾個皇帝真的能讓臣下直言?你們天天研究這研究那,不就是為了不觸怒皇上的情況下儘可能多說點真話嗎?三朝為官,五十載仕途,你還看不清楚嗎?”
“我做應該做的事情,從不為外物動搖。”
“應該做?你有什麼事情是應該做的?審時度勢是臣子的本分,皇上需要你儘忠直言你大可直言不諱,但是如果他不需要,你還喋喋不休,那就是你該殺。你也是這樣,你培養的學生也是這樣——當年溫賢太子要不是聽了你的教誨,非要去為那些災民說情,若他一直謹小慎微,此刻說不定已經繼位了,哪裡來的這麼多糊塗事情?”
“誠然,恪己若不為清河縣而諫言,或許不會那麼早引起聖上的忌憚。”
“是啊,是啊,你當時為什麼不勸他忍耐呢?你此刻自己為什麼不忍耐呢?兵法常言,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就是壓不住那個性子啊!你就是迂腐啊!這麼多年我早看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