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昏暗一片,唐鎮遠拄著一根拐杖從昏暗處走出來,抬起乾癟的眼皮露出一對渾濁的眼,對我點點頭“來了啊。”
與浮誇的外在不同,屋內的設計倒是樸著而沉穩,用的都是深色厚重的木製家具,與喜好輕巧竹製品的廖清河截然不同。唐鎮遠從旁邊抱過來一個食盒,示意我在他對麵坐下,打開盒子從裡麵取出一疊糖果子,金色泛著油光的表皮上撒著一層淺黃色的糖霜“我前幾日看著年關將近,就買了點糖果子在家備著。等到見著金玉宣文他們,我才想起來他們都已經是孩子的爹娘了,也早就不喜歡這些小零嘴了。”
我給老將軍和自己各沏一杯茶,坐在他對麵挑了幾個果子放在手裡拿著吃“我也不是來吃果子的,我有事情想要請教您。”
“太師的事情,是吧?”
我點點頭,湊近了一些“有人告訴我,是您殺了義父——但是我不幸,所以特地來找您求證當時到底如何?”
“有人?”他抬眼打量了我一眼,目光裡閃過一絲精明。
“可信之人,此人的消息準確,若非他告訴我,我隻會當做無稽之談。”我湊近一些,不掩飾自己心裡的焦急,“請老國公告訴臣女,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
唐鎮遠垂眼漠然良久,片刻後抬眼望向門外“你如何能信老夫?”
“您與義父麵上雖有不和,卻都是大越的忠臣良將,五十載同朝為官,心中所想皆為大越繁榮昌盛。這些,晚輩都看在眼裡……”我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望著唐鎮遠,“老國公,若說您與義父有什麼政見不合,我半點不存疑,但若說您要害義父性命,我萬般不能信。”
這話說完,唐鎮遠似乎愣了愣,片刻後他隻是垂眼沒有說話,最終抬頭對我笑了笑“……你這孩子,壞就壞在不夠壞,你將我們想得那麼好做什麼?當年不和之時,老夫咬牙切齒要把那老東西千刀萬剮的次數也不在少。哎……”
屋外吹過一陣朔風,淩冽的風聲破窗而入,吹得炭火盆裡的黑炭忽而一亮。
“是我殺了你的義父。”唐鎮遠突然開口了,他聲音帶著幾分輕鬆,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頭看著我又重複了一遍,“是我殺了他。”
我隻覺指尖發冷,雖然並非沒有預兆,但是我還是覺得心中一沉“為什麼?”
“廖清河要做一件大事,做一件他平生未曾做過的大事,所以這是他應得的。”唐鎮遠抿了一口茶水,神態帶著幾分寂寥。
“什麼大事?”
他昏沉的眼斜睨我“北川侯回到京中,這件事情還不夠嗎?”
一時間,我寂然無聲,室內的沉默壓得我喘不過氣“就為了,這件事情嗎?”
“就?許大人,你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啊?”唐鎮遠嗓子裡發出幾聲沙啞的譏笑,他神態中透著蒼老的狡黠,“老夫問你,北川侯是為何從溫賢太子變成如今的北川侯的?”
“這,是……是,最初是正玄門兵變失敗,溫賢太子被貶為庶人,後因聖上感念父子之情,見其有悔過之意,雖免去其幽禁責罰。泰山祭祀大典上,天降麒麟雲祥瑞,才重新封大人為北川侯?”
“不錯,所以無論眼下你們治理北川多麼有功勞,溫賢太子依舊是是逼宮弑君的罪人。北川侯名義上是封賞,實際上為發配。”
我急忙解釋“但是,但是正玄門兵變明明是!”“是聖上自導自演的。”
唐鎮遠冷靜裡透著幾分譏誚的話語打斷了我的解釋,我愣了好一會“您也知道?您,難不成您當時?”
“老夫當時已經將金玉許配給恪己,斷然不會去斷送自家的前程。正玄門兵變老夫正在乾門關備戰,是半點不知情的,等到老夫回來已經塵埃落定,再無回旋的餘地了。”唐鎮遠說著,歎了一口氣,“當年聖上以楊家百餘口人為人殉,以求借福增壽。縱使溫賢太子不知情,但是懷疑早已埋下伏筆。在將皇後母族殘害後,聖上大約無一日不懼怕太子知道真相,無一日不怕太子繼位後清算其過錯。”
“所以,正玄門兵變就是聖上自導自演……”
“但是文武百官不知道啊。他們眼裡,北川侯依舊是那個曾經險些犯下弑父殺君大罪的皇子。他是不可以隨意歸來的,因為管理北方三郡不僅僅是封賞,也是對他的懲罰。眼下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被放大記載。”
我想要反駁,腦子裡轉了一圈之後卻泄氣地發現自己也無話可說“的確,無論大人如何問心無愧,在麵上他就是德行有失。”
“眼下朝堂內多為郭虞的爪牙,若北川侯任性歸來,那朝野上下必然人人忌憚,流言四起。而如今之情況下,除去我家那孫兒,京城能有多少人堅定站在他那一邊呢?如此狀況,縱使得了江山,後人又當如何記載?”唐鎮遠歎息一聲,放下茶盞,“必須為北川侯增加砝碼,增加他名正言順回來的砝碼,增加他重新入局的砝碼。而這一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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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讓更多人知道,眼下的聖上早已昏聵不堪,已經到了不破不立的情況了?”我這才慢慢意識到什麼,眼睛頓時酸澀起來,“可是,可是,那也不用!”
“沒有什麼話語能比一個三朝元老的死更能讓人看清很多事情。而且北川侯這孩子雖然正直,卻略顯循規蹈矩,他需要一些不破不立的刺激,這死氣沉沉的朝廷也需要一些刺激。”唐鎮遠望著門外,似乎有所感慨,“阿梨,廟堂上待久了,往往會變得一意孤行,往往會一葉障目,所以古往今來的朝堂,在敗落前大底最終都會變成幾個人的遊戲。你義父看到了這一點,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的,這四四方方的皇城越來越不見外麵的天日,越來越固守自己的功名利祿,最終離變成死水不遠了。”
我癟著嘴半天還是沒忍住,擦了擦眼角“我隻是覺得不管如何,義父也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