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各種不滿的聲音相互疊加嘈雜,好半天,其中一個人拽著一開始說話的鬥笠男人,軟著聲音勸道“噓,噓,可不敢亂說啊。這裡離京城就半步路,那個名字可提不得啊!”
“那是活菩薩啊!”“溫賢太子當年還去查舞弊案,他查完之後兩年都是平民狀元呢”“”“前太子眼下怎麼樣了。”
就聽到旁邊一個陰惻惻的笑聲忽然響了起來“溫賢太子怎麼樣?當然是死了!他是被餓死的……因為害怕被人找到屍體,所以現在還躺在床上呢。沒人處理,沒人管他,將他和溫賢閣一起鎖住就算了了。”
一旁有人竊竊私語,說那說胡話的是原來在宮裡伺候的,具體官職雖然不清晰了但是也是個有能耐的。後來不知怎麼瘋了,就被趕出來,到處討飯吃,時不時就會說瘋話。
那人確實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剛剛還說話伶俐,這時候又蹲在牆角含含糊糊地吮吸手指說胡話去了。我看不過,走過去遞給他半塊餅“倒是可憐的,這半塊餅你拿去吃吧。”
他淩亂的發絲中露出一對糊糊塗塗的混沌眼睛,我一愣——這竟然是王書言。
他倒是沒有任何反應,搶過我手裡的餅含含糊糊地吃了下去,塞得滿滿當當的,也不知道嚼了多久,我看到他忽然哽在喉嚨裡,半天沒有動。見周圍人又各自忙去了,我蹲下來小聲喊了一句“王太醫?”
他恍恍惚惚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清明,仿佛煙火一般驟然又消散了,低下頭繼續咬著那個餅塊子,後麵店小二喊我“姑娘,彆管他了。要不是我們東家當年好像受過他什麼恩惠,誰樂意管他啊!整體瘋瘋癲癲的老說嚇人的話……”
“你們東家是誰?”
一旁煮茶的夥計搭著一條毛巾回話“我們東家姓魏,前幾年做官,後來身體不好就辭官了。這茶鋪茶水隻要一文錢,就是咱們東家吩咐的。說來往百姓渴了一文錢能喝個飽挺好的。”“咱們東家心善,是真正的讀書人呢。”
我喝飽了茶,眼見著太陽下去些,為了今天趕到城裡,隻能背上包袱再次準備出發。回頭看去,王書言依舊抱著自己躲在角落裡,嘴裡止不住碎碎念著,眼睛不知道看著什麼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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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口神武營在照例盤查,我除了上京選拔女官那一次是真的過了盤查,此後因為有公職在身,都是直接通過的,這兜兜轉轉一圈最後又變成了需要跟著隊伍過盤查的尋常人家。那官差倒是不好對付的模樣,神態倨傲,我好不容易借著女子身份和一副純良模樣加上一點銀錢打點,才總算進了城。
口袋裡隻剩下七八個銅板,旅店肯定是睡不起了。思來想去,我順著小巷轉道想去遊蓮家碰碰運氣——一來遊蓮一家都是心善的本分人,我找個由頭暫住兩日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二來遊蓮父親姑且曾經也是京城西市市長,到底知道一些消息。眼下我最要緊的是弄清楚京城局勢到底如何,再從長計議。
遊蓮家在西市不遠處,我想著到底是冒昧上門拜訪,加上遊蓮母親挺注重禮節的,就繞道進了西市想要先買點禮物提過去。
西市裡人聲鼎沸,來往都是嬉戲玩鬨穿著綾羅綢緞的小姐公子,就好像外麵的人間地獄半點沒有影響到這裡居民的享受玩鬨。我抱著包袱看了一會,心裡暗暗對比了價格“這點錢也買不起什麼東西……不如拎點糕點去吧?”
就這麼尋找了一會,卻忽然聞到了些許熟悉的氣味,我不由得在一個糕餅鋪子門口停下來,看著麵前的酥餅甚是喜歡“這酥餅裡的油酥真漂亮,自從阿蓮去了嶺南,我就再也沒有吃到過了——這酥餅怎麼賣啊?”
“這酥餅可是現做的呢,兩文錢一個,五文錢三個,姑娘要來幾個嘗嘗嗎?”裡麵發絲淩亂的女人抱著臃腫的腹部,從後麵幾個還在冒熱氣的蒸籠邊遲緩地走過來,大約是一直在蒸籠邊忙碌,她蠟黃的臉上附著細密的汗珠,對我勉強一笑。
“……阿蓮?”
遊蓮忽然一愣,看著我仔細觀察了好一陣,才捂住嘴,難以置信地嘀咕“阿梨?是阿梨嗎?你不是還在宮裡當差嗎?”
我沒回答,隻是抿著嘴搖搖頭,下意識伸手拽住她破舊的衣衫“阿蓮,你怎麼在這裡?”
遊蓮臉上驚喜的笑意還沒褪去,忽然一愣,順著我手指的方向低頭看去,聲音轉瞬便變得低迷下去“這……我是……”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抬起眼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眯著眼睛笑了笑,那些話也隻轉為一個苦笑。
我心裡一揪,並不是為了她破舊的衣服,而是她蠟黃的臉和難以維持的笑容。就在我想要多問幾句的時候,忽然從後麵走過來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繞過我直接對著遊蓮喊“你乾嘛呢?那邊有客人喊你沒聽到啊?”
遊蓮匆忙點點頭,忽然又不知想到什麼,小聲辯駁“我和人說話呢,你不能照顧下嗎?”
“你誰啊?”那男人這時候才注意到我,張口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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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人穿著一件京城紈絝子弟平日裡愛穿的圓領袍,不過領口卻能看出泛黃的褶皺,手肘處打了兩塊細密的補丁,大約是為了不叫人察覺,特地用著和衣服同色的料子。他的臉像是老鼠一樣尖瘦,一對細長的眼睛上下狐疑地打量著我。
那種視線看得我格外不舒服,不過眼下這人姑且是遊蓮的夫君,我隻能客氣地打了招呼“這位老爺,多有打擾,在下是令正在宮中做女官時候的同僚,方才好不容易見著,心中分外欣喜,才會拉著阿蓮聊了一會。”
他回頭上下掃過我,片刻嗤笑一聲,毫不遮掩地大著嗓門笑著罵道“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阿蓮同僚啊。你們當年在宮裡伺候人挺辛苦的吧?比較女官都是內臣,跟那些侍從什麼的一樣,天天戰戰兢兢的。”
說著,他揮揮手示意遊蓮回去灶台忙碌,反而引我到旁邊坐下“你可還在宮裡當差?我看眼下這風雲突變的,想在宮裡伺候也不好過。你可與人成親了?對方可曾入仕?既然你與阿蓮認識,那也算是個緣分,咱們兩家不如相互認識認識呢?”
說著話,他狹長的老鼠一樣的眼睛在那縫隙裡靈活地轉動著,明明是盛眼球都費勁的細窄山路,但是眼珠子轉起來卻依舊活潑。
阿蓮被趕去乾活,但是灶台前心不在焉地望著我們的方向,目光時不時擔憂地看著我,半晌大約是到底忍不住了,小跑過來拽著男人“算啦算啦,阿梨大約是遠嫁去了,哪裡會知道京城的事情——阿梨,我給你拿點點心啊,你坐著等等。”
這本是打了個圓場,卻不想那男人忽然甩開遊蓮的手,重重拍在桌上,指著遊蓮厲聲嗬斥“你這不長眼的婦人,虧你還在宮裡呆了幾年,卻這般沒有眼力見,怪不得闖不出任何名堂!眼下和你說話了嗎?你出來做什麼?”
我抬眼看向他,那人姿態傲慢,抬著下巴厲聲嗬斥著遊蓮,目光裡隻能看到輕蔑的嫌棄。他指責遊蓮的神態仿佛是在打罵家裡的牲口一般。遊蓮本就是脾氣軟乎乎的性格,被罵了之後也隻能無措地低著頭,時不時瞥一眼我,那些責罵落在她身上似乎是習慣了,但是我的目光卻又讓麻木裡生出了疼痛“彆說了……”
“我說你幾句還不可以了?我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你這沒見識的婦人,你倒是要起麵子了?”那男人越說火氣越大,“當年還以為你是有見識的知書達理的,才想著兩家聯姻,結果眼下你是說不得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