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懷念,宋祈在淮江的那段少年時光,在腦海中比其他記憶,來得還要鮮亮明豔。
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模樣最是鮮活,早上朗著清澈的少年音,坐在課室中,伴著微風大聲誦讀詩文。
課室外有棵遮天蔽日的大樹,時常在夏日的時候,會有知了在鳴叫。
一群少年人,或是在人群中互相追逐嬉鬨,或是在郊外馬場中縱馬肆行。
或是三兩結伴的,去後山偷摘院長大人種的秋桃。
悶夏時分,爬到樹梢,宋祈人倒掛在枝乾上,折了一根樹枝,倒立在師長頭頂,用樹枝捉弄麵色古板的師長。
哪怕經年之後,再次回想起那段時光,宋祈也依舊心中溫暖,唇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暗羽聽得很認真,他注意到,宋祈談起往事時,唇角一直揚起一個弧度。
聽著宋祈的話,暗羽腦海中,竟似現出一個少年版的宋祈模樣。
張揚,肆意,熱朗,唇角常彎起一個溫和的弧度。
偶爾會做些捉弄先生的事,也會在炎炎夏日逃課,躲在荷花池的小舟中睡覺。
但學院的先生喜歡他,教導他的老師喜歡他,就連同窗,也少有人會厭惡他。
因為他是宋祈,見人總帶三分溫和笑意的翩翩少年宋祈。
說到最後,宋祈眼尾微垂,帶起幾縷失意的弧度。
“說來,我許久沒有回過淮江了。”
四處散著的光,投射到宋祈身上,他一半麵容似隱藏在陰影中,讓人有些恍神。
宋祈反常的同暗羽說了很多。
大多是說他少年時經過的事,明明是一個很親近的姿態,卻讓暗羽覺得抓不住他。
宋祈那夜說了許多,但無人知曉,他最想說的:
他死後,屍體想埋在淮江。
就埋在淮江書院課室外麵那棵他爬了許多次的老樹下,每日能聽見,一批又一批新的學子朗朗的讀書聲。
他十六歲入的燕京,至今,已經有近七年的光陰。
這七年,苦也扛過,疼也挨過,但其中最難熬的,還是對淮江的懷念。
剛到燕京時,宋祈不習慣這裡的一切,總會半夜在夢中,夢見以往的一切。
但待夢醒,又是一場虛幻。
但這話,宋祈最終沒說出口。
他回不去淮江。
死了也回不去了。
現在的宋祈,和那個在書院中捉弄師長的宋祈,已是完全的兩個人。
宋祈不怕世人辱罵,唯獨害怕見到淮江的故人。
害怕他們失望厭惡的目光。
就同那日,同老師在江上小舟內的談話一般。
……
這點遺願,宋祈最終誰也沒有告訴過。
他一個名聲臭到極致的醃臢人,死了還去打攪書院那一方淨土,不好。
燕京恨他的人太多,死後,哪怕墳墓被人刨開鞭屍,宋祈也不會太驚訝。
因為對自己的結局,宋祈早已在心中臨摹過千百次。
但他坦然接受。
燕京的百姓,對宋祈這個名字,深惡痛絕到極致。
齊鳴還活著的那些年,宋祈就是他的鷹爪。
得益於這張與前朝皇帝十分相似的臉,從宋祈入燕京的第一天,就有人盯上了他。
年僅十六歲的狀元郎,也不過是聽著名頭好聽。
年少成名的這條路,實際上,如今的權臣宋祈,走得比任何人都要辛苦。
外界傳聞,他名聲壞,心腸毒,跟著齊鳴的時候,主動幫著齊鳴殺了不少被他欺辱的人。
是真的,亦是假的。
走著走著,宋祈的話說完了,這條熱鬨的街市,也似走到了儘頭。
喧囂的人間煙火氣被甩在身後,熱鬨的儘頭,竟讓人恍覺,比深秋的夜,還要寒涼孤寂。
原來行到最後,孤獨,才是人生常態。
……
第二日,宋府後門處悄無聲息的停著幾輛馬車,似乎是要回淮江的車隊。
管家一大早,便在同宋祈說這件事。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雲瑤呢?”
宋伯:“雲瑤說要留下來,在大人您身邊辦事。”
“現在在院中搶侍女掃地的活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