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去後,方紫嵐在宮門口喊住了裴珒卿,“珒國公請留步。”
裴珒卿停下腳步,轉過了身,看著款步向他而來的人,“不知越國公有何見教?”
他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略顯陰沉,眼眸如寒潭水波瀾不驚深不見底,周身籠著一股淡淡的威壓,然而方紫嵐絲毫不怵,在他麵前站定後,神色平靜道“見教談不上,隻是有些話想和珒國公說。”
裴珒卿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微微頷首道“越國公請講。”
附近來來往往皆是剛剛下朝的大小官員,裴珒卿一副毫不避諱的模樣,方紫嵐也是清風朗月,落落大方道“前些日子我曾去府上拜訪,不曾想珒國公病了,未能得見,遺憾不已。今日見珒國公無事,也算是安心了。”
裴珒卿心中門清,麵上不動聲色道“我聽下麵的人說了,越國公是替東南府衙管戶部要錢來了。此事拖得久了些,實在是近日戶部事多,還望越國公見諒。”
方紫嵐本想試探他的口風,卻不料他擺在麵上說得坦蕩,反倒顯得她小人之心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妨把話都說明白了。反正這趟去綺羅城誰知道回不回得來,加之太皇太後已經很不待見她了,她也不差多得罪裴家這一回。
“珒國公言重了,我也是關心則亂,想著東南善後一事須得慎之又慎,故而把戶部的大人們逼得緊了些,還望珒國公莫怪。”方紫嵐嘴上說得客氣,麵上神情卻淩厲了幾分,“畢竟如今汨羅人大舉進犯,我大京內部實在出不得任何岔子。”
她這話敲山震虎的意味明顯,當即就有一些官員故意放慢了腳步,走得不遠不近,試圖悄悄聽一耳朵。
“戶部那幾個不成器的確實需要敲打,越國公的好意我心領了……”裴珒卿眯了眯眼,不輕不重道“不過越國公手伸得太長,小心抻著。”
方紫嵐自嘲似的笑了笑,“多謝珒國公提醒,隻是我的手就要伸到綺羅城了,這麼長怕是很難不抻著。”
裴珒卿抿了抿唇,言辭稍緩,“我冒昧問一句,越國公能守綺羅城多久?”
方紫嵐剛要說儘力而為,就聽他補充了一句,“我要聽的是具體日子,越國公莫要用什麼儘力而為的托詞糊弄我。”
方紫嵐深吸一口氣,心道此人真是奇了,當下不敢怠慢,瞻前顧後最終謹慎地吐出了個期限,“一個月。”
“好,我記著了。”裴珒卿意味深長地留下這麼一句,不待她反應,自顧自地告辭離開了,弄得她一臉茫然,隻覺得如墜雲霧。
其實方紫嵐不知道的是,裴珒卿那些日子是真病了。裴家上上下下大多身體不怎麼好,裴瀟澤那樣的已經算是其中頂尖了。所以她送到戶部等著批複的文書並非裴珒卿授意退回來的,而是戶部尚書自作主張。
至於為何如此刻意為之,說起來也很簡單,自從今年新年伊始鬨了那麼一出,彆說戶部的人,滿朝上下誰不知道太皇太後看她不順眼?更何況太皇太後又出身裴家,那說的遠些就是裴家和她不對付。是以戶部尚書自作聰明地搞了這麼一出,想著既不會授人以柄,又能給她添堵,為裴家出氣,何樂而不為?
沒想到裴珒卿病剛好就聽聞此事去了戶部興師問罪,用這位十年都不曾來一趟戶部的珒國公的原話說,便是“你們就算是毀家紓難,也要把東南的賬填平了。”那模樣知道的還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東南被毀的是他裴家宗祠。
嚇得戶部尚書連夜把東南的賬捋了清楚,準奏的折子前腳剛從禦書房出來,後腳國庫就把銀子送去了東南,這等高效不消說,也知道是他們戶部的人提前打了招呼。
然而這還不算完,蘇家的人不知從哪得知消息冒了出來,又和裴珒卿說了些什麼,暗中還與諸葛鈺通了氣,派了專人把銀子送到東南,直接越過了榮安王,生怕中間被什麼人貪了一分一厘。
東南的銀子好不容易湊齊整,邊境線上打仗的軍餉實在是出不起了。戶部尚書對著兵部雪花似的文書頭大如鬥,偏巧工部這個時候也來湊熱鬨,說是軍工坊出了問題,生生把戶部尚書這條泥鰍放到沸水裡滾了一遭,脫了層皮不說,還不敢往裴家那邊捅,唯恐裴珒卿再親自走一趟,那就真要毀家紓難了。
這其中牽連甚廣,是個人都心懷鬼胎,走的關係也是盤根錯節,至於李晟軒知道多少,又做了多少,更是無人知曉。
方紫嵐不清楚背後利害,因此走得還算輕鬆。她帶著從京郊大營出來的三千兵馬,浩浩蕩蕩地趕往了綺羅城。
兵貴神速,方紫嵐天不亮就出發了,與當初遠征北境時那種山呼海應萬人相送的場麵全然不同。無邊的黑暗中,隻有城樓角簷上高懸的燈籠顯得格外明亮。
李晟軒站在城樓上,不遠不近地看著那道毅然決然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領兵平亂的時候。年僅十五歲的襄王也是在一個夏夜,點完了兵就走,片刻都沒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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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的皇兄寧順帝站在城樓上送他,如今他站在城樓上送方紫嵐。十多年過去了,大京竟還是不曾真正安穩。
站在他身後的玉成王李祈佑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倏然瞪大了雙眼,“方大人竟然穿了盔甲,真是稀奇。”
李晟軒扯回了思緒,問道“她之前打仗都不穿盔甲嗎?”
“從來不穿。”李祈佑一邊回憶一邊道“之前在北境,方大人就嫌盔甲沉重累贅,常常一身騎裝就上陣了。若是有人相勸,至多披兩塊鐵片應付一下。”
然而此時領兵而去的方紫嵐,一舉一動儼然是穿慣盔甲的將帥模樣,哪有半分嫌棄?
阿宛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那一身盔甲,隻覺後脊生寒。
方紫嵐自恃天下第一,即便是征戰北境再凶險的時候也不曾穿過盔甲,反倒是後來守在北境閒來無事的那些日子,讓手藝精湛的師父量身打了一套,穿了好長時間。
當時軍中眾人都覺得奇怪,上陣殺敵都不曾盔甲加身的方紫嵐,竟然在太平年月裡穿著一身幾十斤重的盔甲,在營裡來回溜達。不過軍中漢子向來不是碎嘴的人,就算覺得奇怪,隻要不出格,都不會多說一個字。
阿宛曾問過一次,方紫嵐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提前適應。那時她嘴上誇了聲未雨綢繆,心裡卻從未當回事。
直到如今看方紫嵐重新穿上了這身盔甲,阿宛心中多了些許實打實的恐懼。縱然她說方紫嵐可怕,但正是因為這份可怕,所以可靠。她說起來總是不怕死,不就是由於她知道,隻要有方紫嵐,誰都傷不了她嗎?
可眼下連方紫嵐都穿上了盔甲,死這個字,或許不隻是停留在嘴上說說而已了。
阿宛的眼皮猛地跳了起來,離綺羅城越近,就跳得愈發厲害,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在等著他們。
不知是阿宛的預感太準,還是汨羅人背後站著殺神,他們趕到綺羅城,尚未來得及休整,前線就傳來了沈將軍為國捐軀,戰死城下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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