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衡道“我的遭遇其實也很單調無聊,和這亂世大多數人的遭遇都一樣,隻是那些人沒有熬過去,死了,如果他們熬過去,就會成為我。”
從某種角度來說,希衡認為她心中的殺意,來源於諸多亡者的恨意。
“我被進獻成童男童女煉丹那會兒,我隻是在心底謾罵皇帝不仁,我想著,如果天底下能換一個皇帝來做就好了,皇族有這麼多人,為何偏偏要一個這樣的人來做皇帝?”
希衡看似是反問,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疑問的語氣。
“後來,我碰見了我的……師父,也許我應該稱呼他一句師父,因為我的白雲道法術都是他傳授給我。雖然他隻是拿我當修煉禁術的試驗品。我的這位師父,天資很高,他活了起碼三百歲。”
玉昭霽在聽見三百歲時,微有訝異。
因為那位清風道的國師,目前都隻有一百五十歲。
而且,清風道國師能夠用丹藥,將已經六十多歲的天武皇帝仍然維持在四十多的外貌,這在京城權貴之間,已經是真正的神乎其神。
否則,天武皇帝也不會把清風道尊為國道,把他尊為國師。
可希衡說他的師父活了三百歲,而且是,起碼三百歲。
玉昭霽“那他為何不去京城?清風道和白雲道向來不和睦,自從清風道被尊為國道之後,天下大肆圍捕白雲道道士,可一旦他成為國師,清風道和白雲道的地位就會顛倒。除非他……”
玉昭霽沉吟,希衡點頭
“對,他根本不在乎白雲道,他的最終目的是成仙、是長生,一個想要長生的人怎麼可能在意其餘塵緣?反倒是清風道國師,他所圖的是權力。”
其實白雲道的各種攻擊類法術以及丹藥典籍,都比清風道要高一截,連道法典籍都更加完備。
清風道國師下大力氣圍殺白雲道道人就在於此,他想要白雲道的道法典籍。
而白雲道呢?根本沒有清風道那樣自上而下擰成一股繩的團結,白雲道的道人們有本事的很多,但是他們各自為政,都想著成仙,深恨天武皇帝搶奪長生丹藥的原材料。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被逐個擊破,整個白雲道的實力越來越弱,門徒死傷無數。
甚至,在這樣的天崩局麵之下,還有一名白雲道的高人聽說了希衡的名諱,想來殺了希衡,證明他的白雲道法術才是天下第一……
總之,這是個神奇的道門。
玉昭霽道“他不在乎塵緣,收你為徒也隻是利用你。”
希衡點頭“是,所以,我殺了他,我隻是覺得他的變化很奇特,他第一次去截囚車,搶奪童男童女去煉丹,正好就是截的我所在的囚車,我親眼看見他像是處理雞鴨魚鵝一樣,殺了其餘的童男童女,他的刀法很差,他殺第一個孩子時,手在抖,那個孩子說,老爺爺,彆殺我,我給你當孫子。
我當時在外麵,隔著門縫看著裡麵,我看見他眼裡有淚光,摸了摸那孩子的頭,說,好孩子,要是爺爺成了仙,見到你的下輩子,爺爺一定幫你,要是爺爺成了魔,爺爺也提拔你。然後,手起刀落,殺了那個孩子。
原來那是他第一次用孩子來煉丹,他以前也想這麼煉丹,但是他那時還保存了作為人的理智,直到天武皇帝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要童男童女,他才知道,原來人也可以這樣。
世上最可怕、也最無法阻止的事情就是上行下效,天武皇帝、金麓王朝已經爛在了根兒上,從皇帝開始,上到權貴皇族下到道士、販夫走卒,人人都會變壞。
你見過蕭郡太守了?看他一副溜須拍馬之勢,你可能想到,他曾經是個好官?
蕭郡太守剛到蕭郡做官那會兒,還是個好官,為了幫一個民女伸冤,不顧本郡的權貴家主護官符,將奸殺民女的權貴家的兒子斬首。
蕭郡太守得罪了這戶權貴,也得罪了整個蕭郡同氣連枝的權貴們,他們給他做了個局,逼得他掉了官,差點點就要滿門抄斬。
蕭郡太守認了,慫了,他給彆人賠小心賠孩子賠銀兩,才勉強把命保住,後來,他再做官時,彆的權貴家有什麼紅事喜事,蕭郡太守甚至可以做到穿著官服,在彆人的宴席上跳舞,逗彆人取樂。”
希衡說完蕭郡太守的遭遇,玉昭霽也想到那夜蕭郡太守前來送他的黃金。
希衡凝眸看著他“說到底,朝廷取士,本來取的都是通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原本他們都讀了一肚子的仁義禮智信,為什麼道後來卻都變成了祿蠹?因為朝廷壞了,朝廷是一張網,隻有毒蜘蛛才能在這裡邊兒活下來,所以,每個聰明人都會變成毒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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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昭霽的聲音低沉“可你並沒有變成毒蜘蛛。”
希衡說“我選擇做掀翻這道網的人。”
玉昭霽難以言喻和希衡說到這兒時的心境,他好像在愛意之外,又多了一絲對知己的熱切。
玉昭霽原本以為這位白雲法師是命途多舛,遭遇不測,才想要造天武皇帝的反。
可她想的遠遠高於了她本人的層麵,而是挽乾坤之倒懸。
希衡目視前方,腳步不停,前方就是深山出口。
外邊有河水滔滔,陽光萬丈,深山的綠樹柔和了外間的陽光,希衡和玉昭霽在內,目眺前方的一切。
走出濃陰,走向外間的陽光下,一切刻意被他們藏起來的立場和敵對就再沒柔和的可能性,要一覽無遺。
希衡和玉昭霽都不約而同停駐了腳步。
俄而,希衡邁出腳步——他們可以在山中停駐,就像那個躲起來的白雲老道一樣,山中不知歲,外麵已千年,他們在山中時,外麵的屠殺卻不會停止。
隻是那些鮮血沒有流到他們的麵前而已。
但,鮮血存在就是存在。
眼見希衡下了決心,這個舉動,無疑是捅破希衡和玉昭霽今日一直沒能說出口的愛戀情感,並決絕地宣判了死刑。
一雙漆黑軟雲靴停駐在希衡麵前。
希衡抬起頭,是玉昭霽。
玉昭霽擋在深山的出口處,他逆著滿背的陽光,身上駁雜著綠色的濃陰。
玉昭霽“其實,你我殊途同歸,為何一定要反目至死?你我,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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