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裡,秋天的尾巴是伴著滿城的金黃和空氣中淡淡的糖炒栗子的香氣一同而來。
而城外,是燕山一脈從紅綠兩色變為五彩斑斕,再之後,等到北風嗚咽南下,就是淡淡的灰黃與白。
李樂駕著小車,沿著永定河的方向,穿過一條隧道,眼前一亮,便瞧見一個豎著的“東來營鎮歡迎您”的路牌。
“勝利,你說的,東來營就是這兒?”
“對,這裡是我們縣和燕京市區緊挨著的一個鎮,和景山就隔著一條河,那邊兒,看見沒,那個高的煙囪那兒,就是燕鋼的高爐。”
“謔,這麼近?”
“你來我們那兒,走的是軍莊站那邊兒,你要是從這邊走隧道,就知道和市區挨得有多近了。可也因為挨得近,這幾年東來營已經被征地征的七零八落的。”
“七零八落?”
“昂,你瞧那邊那個公交站牌沒?”
李樂放慢車速,順著勝利手指的方向,瞅了眼這條新開的雙向四車道的路邊上的站台,“哈哈哈,白傻子村?還有叫這名兒的?”
副駕上,勝利也笑,“可不,就叫白傻子村,這裡原來還不小呢,是個萬人村,一個村子有兩千多畝地,還有中學,小學。”
“不過,要說得十幾年前了。開亞運會,這邊要修什麼馬術訓練場,然後就開始了第一次征地,之後隔幾年就來一回,從蓋熱電廠,再到蓋什麼拆遷安置小區,現在這不又要修六環高速麼,就這麼一下一下的把這麼一個村子征地征得隻剩這麼一個公交名字了。”
“村子沒啦?”
“哎,沒啦。最後一塊兒地去年才沒的,村子最後剩的十幾戶也都給了京煤公司那邊的安置樓房。”
“怎麼,我看那你對這兒,還挺有感情啊?”
“能沒感情麼,我上個談的對象,就是白傻子村的。”勝利又歎了口氣。
“啊?上個?咋?”
“沒啥,怨咱自己沒本事掙大錢,沒能力給人想要的生活。”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才哪到哪兒不是?”
“是,想開了也就那樣。嗬嗬嗬。”
李樂偷眼瞧了勝利一眼,表情明顯和說的話,不是一個意思。
得,還是個用情頗深的,忙換了個話頭,“那你說的,這七零八落就是這個意思?”
“可不,原來一個村的,被拆的東一坨西一坨,還有的村子,就像要帶你去的,我姐夫他們家的河頭莊,比白傻子村稍微好點,地雖然沒了,可還留著個村委會。”
“那還留著乾嘛?”
“村民還在啊,當兵、上大學、生孩子落戶口什麼的,不還得有人辦不是?”勝利手一攤。
“以前征收,還有個農轉非,農轉工的,現在征收,這點麵上的好處都沒了。早些年為了農轉非的名額,還有上趕著把家裡的地求人征收的,一家兄弟姊妹為了給誰名額打破頭的。不過現在也無所謂了,有錢就是爺,誰還在乎你是農村戶口還是非農戶口。”
李樂笑道,“其實,所謂農村戶口和城鎮戶口,關鍵是占有的生產資料和享受的社會福利的差異。看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
“什麼意思?”
“就是說,農村戶口得到的是一塊土地,一處生產資料的繼承權,而城市戶口得到了交通、醫療、教育、信息、就業上的領先福利。而這兩個特點的選擇,取決於你去了城市,而又能在城市生存多久。”
“從農村遷到城市裡,也就意味著土地、宅基地的傳承,到父親這一輩就終結了,同時也意味著沒了最低限度的生存的保障,增加了生活成本。”
“以前,城裡好,現在,有錢好,等或許到了多少年以後,農村戶口突然有吃香了也說不定。不過,大概率也隻是像你們家這種城市周邊農村才有競爭力,大山溝裡,無論怎麼樣都沒有明顯價值。”
“反正,不論遷還是不遷,不管怎麼選,都要做好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打算,都得依靠自己不斷獲得生存條件。真相是生產力是可以傳承的。人生拉長到基因連續,沒有人是輕鬆的。”
勝利聽著,扭頭看著李樂,“你說的,聽不懂啊。”
“沒事兒,我也是最近才琢磨出來的,有的,我也不懂。其實,還是你說的那個最直白,在哪裡生活,戶口就在哪裡,其他都不重要,兜會有錢,不在乎戶口在哪裡,沒錢才會被戶口所束縛。”
勝利點頭笑道,“對,這話才對麼,有錢沒錢才是區彆。關鍵是,我們村,咋個能有錢?”
“嗬嗬嗬,快了吧。”李樂嘀咕一句。
“成,借你吉言。誒,前麵那個小區就是我姐家。從這邊門進去。”
李樂一低頭,透過車窗,看到一片樓房組成的小區,大門的牆上,掛著“京西麗景小區”幾個大字。
進門也沒個人攔,按著勝利的指引,越往裡開,李樂越覺得像是回到了姑蘇“蓮花新村”,不,比“蓮花帝國”還不如。
那邊有的,小區裡養雞養鴨,車輛亂停,到都是晾衣繩,掛著萬國旗,臟亂差的景象,這邊都有,而且這邊更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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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間空地變成了菜地種菜的,到一個樓邊下車的時候,李樂竟然還隱約聽到幾聲豬叫和喜羊羊的喊聲。
“勝利,你姐家這邊,夠田園的啊。”李樂衝勝利指了指路邊隨處溜達的幾隻膘肥體壯,小眼兒透著倍兒精神的雞。
“嗨,這不都老習慣了麼,尤其是老人,平時要是不養點什麼,不種點什麼,就不習慣。”
“沒人管?”
“有村委會管,可也就是說說,有檢查時候,該關的關,該收的收,平日裡,誰想讓這些老頭老太指著鼻子罵?這樣的村委會,不像我們那的,不想理你門一關。”勝利無奈的笑了笑。
李樂又看了眼身後的六層單元樓。
“你姐住幾樓?”
“一溜。”
“啥意思?”
“就是101到601,都是她家的房子。”
“好嘛,這牛逼。”
“牛逼啥啊。”勝利領著李樂往單元門走,“這是前些年,公家因為要建開發區征地給的補償。要不是我姐夫家有個養雞場,哪能給這麼多房子?你要是就幾畝地,百十平宅基地的,能有個兩套就不錯了。”
李樂琢磨琢磨,“山多田多產業多,倒也是。那你姐、姐夫現在乾什麼呢?”
“收房租,還有我姐夫現在開大車,我姐在家看孩子,照顧老人。”
“那也不錯了。”
“還成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這邊離城裡比我們那近,機會也多。誒,到了。”
兩人爬上三樓,勝利敲了門。
等了等,聽到腳步聲,一個身材挺圓潤,長相和勝利有七分相似,也有著蒜頭鼻的三十多歲的短發女人拉開了門。
“姐!”
“我剛想給你打電話呢,來,趕緊進來。”
等瞅見李樂,倒是“哎呦”一聲,“好家夥,這就是咱爸說的,那個乾外甥?”
“啊,是,姐,李樂,燕大的大秀才,來咱們村做啥研?”
“調研。”李樂笑了笑,“大姐,好,我叫李樂。”
“嘖嘖嘖,這身板兒,這塊兒,怎麼長的喲。”
“家裡人個高。”
“真帥啊。”勝利姐姐往後挪了一小步,又仔細打量打量,“我叫魯美麗,你要是順著我爸,就叫美麗姐。”
“誒,美麗姐。”李樂喊了聲。心說,這魯提轄給娃起名字真直白。美麗,勝利,家裡還有個在燕京上班的小兒子,叫順利。哪像自己家,都是蓋房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