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軋,又圓又大又堅固的鋼板下落;蒸汽,隨著撲麵而來的熱浪升起,妍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金屬融化味道;模具,定型後的金屬材料就像奇形怪狀的玩具一般落在桶裡;視線,她看到父親將那個黑色的鐵皮桶提起;搖晃,鐵桶在搖晃,還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她邁著細小謹慎的步履,緊緊跟隨在父親的身後。
自從那件事之後,父親成為了布利加工廠的一名產業工人,他們也有了身份信息。他們臨時住在工廠宿舍裡。十六人間,大通鋪,位於地下,潮濕陰暗又充滿難聞的氣味,還有無數大漢的呼嚕聲與磨牙怪響。不過她並不在意這些,因為這樣的生活,至少要比流浪要強。
父親主要負責零件的搬運工作。在妍看來,這項工作仿佛沒有儘頭——從車間到運輸區,再從運輸區回到車間,父親就像個被上了發條的機器一般,循環往複,十二小時,力竭為止。
父親最常做的事情是記賬——今天加了幾個小時的班,超額完成了多少桶零件,中午、晚上、早上都吃了多少錢的糧食等。那時候的父親,眼裡充滿了希望。他想讓她上學,他想讓她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正在為她的未來努力拚搏。
同宿舍裡有一個中年男人令妍特彆討厭,因為他不僅嘲笑父親的口吃,還會經常說一些嚇唬妍的話——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早就想把你賣掉、你爸爸才不是什麼好爸爸呢,他這麼努力賺錢,是想給你娶後媽呢。等你後媽再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他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疼你了。
妍被嚇哭了。
父親被氣得呀呀亂叫,還捂住妍的耳朵,叫她不要聽信他的說辭。
每當此時,那個人的臉上就會顯露出一種陰謀得逞、極為幸福的樣子,就好像讓他人痛苦難過,便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一樣。妍根本無法理解他的心態。
但這隻是他們遭遇到的小惡。更大的惡,緊隨而來。發薪日那天,父親激動且憤怒地跑去了財務科。他斷斷續續、連比帶畫、言辭不明地說了好半天,才把自己的訴求講訴明白——工資少發了三分之一,財務科算的帳不對。
那個長得像一個倒置的冰淇淋的女人冷笑“一個連話都說不明白的人,居然也敢來質疑我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我,貝西卡,財經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而你,諾曼,隻是個大字不識的難民!你這樣的刁民我見多了!彆以為你是個殘廢,就能占公會的便宜!告訴你,門都沒有!”
父親用極為模糊且口吃的言語說道我……我是研究生畢業……我不是什麼不識字的人……我開過財會事務所……我……你們的帳……就是算錯了……你們就是少給我發了……
“知道一加一等於幾嗎?哈,答不上來吧?吹牛皮誰不會呢?還研究生畢業,就你啊?嗬嗬,你要真是研究生畢業,會跑到這裡來當產業工人?一個臭賣體力的下三濫,還跑到我這裝大了是嗎?真夠不要臉的!”
妍第一次見到父親發那麼大的火。
父親的臉都變青了,他的嘴唇哆嗦著,他的雙手不斷顫抖著,他的眼睛瞪得渾圓,他就像是受到了此生最大的羞辱一般,完全無法自控了。
他猛捶桌子,他歇斯底裡,他像頭野獸似的大喊大叫。他好像在說話,但誰都不明白他想表達什麼。
後來,他們被保安架了出去。父親差點被開除。但由於他的入職,是區代表特彆關照過的,所以布魯公會隻是對他進行了扣除績效獎金的處罰。那個月,他等於白乾了。
……
安格斯在此處評價芬妮,最好不要去影射現實中的公會,這樣做會引來官司的。布魯家以前確實做過不少的惡,但現在,他可是我們的親家呀……
我知道你寫這段故事的深層含義,我也知道你是想用布魯家做為無良公會的代表……但……文藝作品終歸是文藝作品,它代表不了現實的。
所以將來,我有意出版這本書的話,我一定會將布利公會的名字抹去。
芬妮,原諒我,我是為了咱們這個家著想,才選擇這樣做的。
芬格裡特憤憤地想凡事不講原則,隻講親疏程度,以自身利益為先,還誰都不敢得罪,這就是安格斯的真正為人。真不知道媽媽當初是怎麼看上他這種老滑頭的。
……
半年後,‘天堂裡’建成,妍也有了新家——天堂裡339號,一棟一室一廳的紅磚房,還有間小院,巴掌大,十幾平米的樣子,可以堆放一些雜物,也可以當作門廳。
她不再跟著父親,無儘的等待,成了她童年的代名詞。
陽光,錯亂搖擺的3d打印樹枝,午後的小院,重複不斷的白粥和合成糧麵包,父親越來越疲憊、越來越痛苦的身影,成了那幾年,她最為恒久的回憶。
時間貌似很長,尤其是在她抬頭凝望樹影的時候,太陽貌似很久都不會離開,氤氳而迷蒙的幻象,似乎也把時光,困在了那些斑斕且神秘的多彩空間內。她坐在石頭上,茫然且無聊,空洞又安逸。
就這樣又過去了三年,來到了她快九歲的那年。城郊小學成立,慈善小學成立,她可以免費上學了。
父親想讓她讀城郊小學,因為那裡的師資更好。但相對應的條件,也更加嚴格——父親必須參加麵對學生父母的麵試才行。父親為此準備了很多,他也為此努力了很多。他請裡長幫他寫了一份申請書,還每天刻苦訓練自己的講話方式——他要改掉自己說話不清與口吃的問題。
每日清晨,她還未起床之時,妍總能聽到父親那誇張而又變形的聲音。掀開窗簾,她還能看到他麵紅耳赤、一臉急躁的樣子。她真的很想跟他說爸爸,你不用這樣的,我去慈善小學讀書就可以。但她不敢,因為她之前剛提了一嘴,父親便發了火。
或許是悲慘的經曆太多,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在麵試相當不順利、父親醜態儘出的情況下,她還是順利就讀了城郊小學。
那天,父親借來了西裝,他緊張而又禮貌地微笑,他很想把自己裝扮成正常人的樣子,但一開口,便失敗了。父親的窘迫不堪,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她下了決心——她一定要好好讀書,一定要努力拚搏,以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
可是未來,真的會變得更好嗎?
那天,她看著正拿著錄取通知書手舞足蹈的父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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