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格雙軌製之後,市場上出現了哄搶的潮流,無論是煙酒糖茶還是柴米油鹽,隻要是可以買賣的,都被哄搶,就連蓋房子的紅磚,大家無論蓋不蓋房,都先搶了再說。那個時候,經過十年的改革開放,大家的手裡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錢,不少人都有鼓鼓勁將土坯房換成紅磚房的想法,當物價飛漲的年代,大家都想著攢錢不如攢東西來得實在。
有綱叔抽著煙,夜色籠罩,但微光之中我能看出來有綱叔表情的冷漠。這份冷漠有幸災樂禍,有藏巧於拙,有老謀深算,又或者叫老奸巨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這位農村政治家的手心裡捏著,心裡暗道,有綱叔,這是要我小侄斑斑手腕呀。
有綱叔,那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了,您喝儘興。
我心裡本想著解釋一下二勝在資格審查中不予通過的原因,但是轉念一想,又有什麼好解釋的,二勝不符合條件是因為在安平磚窯廠當班長的時候,利用手中計分的權利對磚廠工人吃拿卡要,當時雖然沒有開除二勝,但是企管站給了二勝處分,雖然二勝已經從磚廠辭職,但是汙點是留下了,而這樣做本就是為了斬斷農村宗族勢力進入基層組織所做的製度性安排。
有綱叔咳嗽了兩聲,有些被煙嗆著,又笑著說道“朝陽,彆慌走,還是給堂屋的幾個人打聲招呼”。
想著鄉裡的工作離不開村裡乾部的支持,我還是又進了屋,掏出包裡的紅塔山,道“有銀叔、有名叔、愛金叔、秋荷嫂子,還有大勝哥,我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們吃飯了”。
整個李舉人莊算到根子上幾百年前都是一家人,但是隨著人口的繁衍,再加上王劉張一些外姓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留在了李舉人莊,就構成了現在村裡李姓占五分之三為,王劉張三姓占五分之二的格局。
村裡很具有包容性,這種包容如同黃河衝積平原的胸襟一樣,包羅萬象,互相融合。
人是群居動物,群居動物最大的特彆就是有規則,螻蟻有蟻後,猴群有猴王,就是我們這樣一個村,治理體係上也分為官方的和民間的兩個體係。官方的自然是村兩委班子,民間的則是各個姓氏族中少數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一起議事。大多數情況下,這些長輩的家中後生多數也是村兩委班子成員,這些長輩在紅白喜事、婚喪嫁娶、修繕家譜、過年祭祖的時候就是牽頭的明白人。村裡的但凡家裡有個什麼大事,需要村裡或者鄉親的支持,族中長輩和村兩委班子的人必須請到,就比如這迎親,一定要多置辦兩桌,一桌是留給村兩委班子,一桌是留給村裡各姓氏的族中長輩。如果誰家辦事這兩桌人不到場,這事就是辦得不夠體麵。現在,我的父親,也被算成了德高望重的人,村裡誰家有個事,父親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去現場坐鎮。
人口多了,同根生的一家人也有了親疏之分,就比如這會計有銀叔,和有綱叔是一個祖爺爺下來的兄弟。治保主任張愛金,雖然姓張但村裡人各個姓氏都論了輩分,本沒有血緣上的關係,但愛金叔說自己家的什麼奶奶是有綱家的什麼姑奶,無形之中也締結了血緣上的親戚關係。
愛金叔喝了酒,說話的聲音很大,拿著酒瓶子,就倒了滿滿的一杯酒,倒酒的技術爐火純青,多一滴則溢,少一滴則虧。酒滿茶半的規矩掌握得相當好。
老三,再忙也要喝了這一杯酒,你在鄉裡當鄉長,我們這幾個長輩在其他村乾部麵前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跟著你沒少沾光。但是,下一屆,我們幾個老輩商量了,你有綱叔才是村裡的主心骨,有綱不乾了也是大勝二勝三勝接班,你是鄉長,也是晚輩,叔今天喝多了,就表個態,李舉人莊我們姓張的,隻支持有綱。
不經意間,我看了一眼有綱叔,坐在位置上穩如泰山,麵前擺滿了不少的花生殼,有綱叔兩隻手一用力,一個花生剝開兩半,裡麵的花生果實,也成了兩半,毫無招架之力。
愛金叔滿臉的橫肉,離我很近,一股子慪人的酒氣十分刺鼻,喝酒我倒是不怕,但是這酒我實在不想喝。一旦端了杯子,恐怕就少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愛金叔,今天實在不好意思,晚上的時候,和派出所的老衛還要檢查幾個村的巡邏打更。
愛金叔還想勸,有綱叔道“愛金,今晚上朝陽要忙大事,不能耽誤了工作,酒就不勸了”。
愛金叔啪的一聲放下了酒杯,酒杯裡的酒撒了半杯,道朝陽,我就是咱村的治保主任,但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你二嬸……。
婦女主任秋荷嫂子忙打斷愛金叔插話道“愛金,你說什麼那?咱秀菊可是沒判刑。”
不是,我的意思是為啥二勝被卡住了,秀菊家的老大向波咋沒被卡,不都是偷摸了點東西。
此話一出,我頓覺得烈火灼心,這個愛金這是故意找茬,但沒等我有所反應,有綱叔砰的一聲拍了桌子,道“愛金,再胡說八道,以後就彆來我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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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喝醉酒的人,我自然不會和愛金一般見識,看了看表,已經快八點,忙起身告退。
有綱叔和有綱嬸子忙出門相送,道“朝陽,你可千萬彆往心裡去,這個愛金就是愛胡說八道”。
到了家,母親燒了米湯,炒了土雞蛋,父親則溫了二兩酒。冬天的時候家裡人喝酒總喜歡燙一燙,燙酒喝了胃也暖,心也暖。
知子莫如父,老實巴交的父親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母親也是若有心事地坐在旁邊。
咋,去有綱家裡了吧。
恩,去問個事情。
父親眼睛看著大門口,昏黃的燈光打在父親的臉上,讓本就皮膚黝黑的父親看起來又多了一道蠟黃。幾隻膽大的綿羊如同家裡的狗一般,伸著頭一直往屋裡看。父親喂的羊被偷之後,曉陽又買了幾隻放到家裡。
父親終究還是開了口,道有綱,有綱他們家風水好,家裡的男丁多,你看大勝,現在生了兩個兒子。從我記事起,這村子裡就是有綱家裡的人說了算,民國的時候是,鬨土匪的時候是,建國之後是,改革了也是,這村裡的大印就沒出過人家的門,這次選舉,有綱找過我,想著扶二勝上來,順便把向波也加進班子,村裡的人都知道了。結果,鄉裡把二勝刷下來了。朝陽,這筆賬,有綱是記在了咱們家上麵。
母親也歎了口氣道“雖然你在鄉裡當鄉長,但是這村裡的事你管不了。縣官不如現管,朝陽,還是把有綱家的人加進去,你們就是換個人,他也坐不住。”
爹娘,選舉有紀律,二勝不符合條件是鄉裡集體研究做出的決定,不是我想加誰就加誰,也不是誰想上就能上的。如果乾擾選舉秩序,派出所可以抓人。
母親給我夾了一大塊的雞蛋,道人家兄弟多,就算你們抓一個,人家還有十個八個,不像咱家,抓了你二叔,就剩你爸一個人。我們老兩口年齡大了沒啥,你和你二哥的路還長,都是公家的事,又都是鄉裡鄉親,咱們何必去得罪這個人。
我知道,這事和父母是溝通不了的,就換了話題,道“爹,二哥有沒有倒賣紅磚?”
父親喝了一口酒,道“廣播裡天天講,投機倒把是犯罪,你二哥是大學生,咋會辦這種傻事”。
母親道“老三,我給你說你彆和其他人說,我聽二勝的三嬸子說,二勝最近發了財,現在好像去了南方,說是整什麼項目去了”。
吃了飯,就又聽到了汽車的馬達聲,家裡桌子上的座鐘敲了一下,八點半,我放下了筷子,道“我吃飽了,先走了”。
向建民算著時間提前來接了我,曉陽已經向鄧叔叔推薦了向建民去地區擔任鐘毅的秘書人選,如果能被鐘毅看中,向建民自然就會同魏秘書一般,乾得好會在地委辦解決正科、副處,乾得不好,沒有經過考察,估計幾天也就回來了。
父母二人出門相送,揮了揮手,就直奔磚廠。
李舉人莊離磚窯廠很近,磚窯廠的路又做了硬化,一刻鐘的時間,就到了磚窯廠。晚上的時候,磚窯廠還要燒磚,整個李舉人莊,也隻有磚窯廠這麼闊氣,一百瓦的大燈泡沿著磚窯廠布置了一圈,照得夜如白晝,牲口棚裡的七八頭騾子也算是見過了世麵,對於這輛麵包車,絲毫不感興趣。
向建民道“李鄉長,我在牲口棚等你”。
下了車,直奔二哥的宿舍,看著門縫,裡麵有光看來還沒有休息,走上前就敲了門。
誰呀?
我,老三。
老三?這麼晚了,家裡有事?不多會就聽到穿鞋的聲音。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帶孩子,咋到了磚廠。
二哥,進去說。說著就進了門,也不等二哥讓,搬了凳子就坐下了。天冷,二哥隻穿了秋衣秋褲,一下又坐到被窩裡。
我看著二哥有些躲閃的眼神,直接問道,磚哪?
什麼磚?
二哥,彆跟我裝了,這件事說不清楚,是要抓人的。
二哥聽到抓人二字,似乎觸動了神經,又往身上拉了拉被子才道“三,二哥這次,栽了,李舉人莊磚廠的磚,確實被賣了,還沒出廠,就直接被拉到了灘區。灘區和我們這不一樣,每年都要修房子,加高地基。磚廠的磚供不應求,他們買不到磚,李舉人莊建設磚窯廠的磚,要明年開春才用得上。所以,就被我賣了。”
二哥,你咋辦這糊塗事,你是吃公家飯的,咋能乾這事。
這不是想著,多賣點錢,掙點差價,好明年蓋房。
我長歎了一口氣,想著事已至此,再去責備二哥也意義不大,想著文靜的父親趙愛民,隻要把差價退了,問題就不大,反正磚廠的磚不漲錢,明年開春就把磚買了。
二哥,這錢要退。現在彆人告到了省督導組,你把差價先退了,我們慢慢再商量下一步怎麼辦。
二哥聽到退錢,雙手搓了搓臉,道“老三,錢退不了,這事是二勝和我搭夥乾的,我不好直接出麵,都是他出麵賣的磚,這買磚的頭都是他找的,錢也是他收的,我去了他家幾次,找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