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府內宅。
退婚書掉在地上。
嚴嵩用慢吞吞的語氣,講述起了嚴世蕃入天師府後,外麵發生的一切。包括鄢懋卿和羅龍文的險些獲罪,包括他入宮擺出大義滅親的姿態,提議要將自己的獨子杖責流放,包括徐府以妄冒之因,免除婚約。
自始至終,嚴世蕃都跪在地上,默默聆聽。
到了最後,那始終昂起的腦袋終於低了下去,緩緩開口道:「此次嚴黨險些分崩離析,確因我而起,孩兒知罪了!」
眼見他並沒有大吵大鬨,歐陽氏鬆了口氣,嚴嵩眼中的憂慮反倒更甚:「你待如何?」
嚴世蕃僅僅沉吟了片刻,就有了具體的目標:「先弄清楚,對付我們嚴黨的幕後主使是誰?這個深仇大恨結下,就沒有緩和的餘地,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
聽到父子倆開始談正事,歐陽氏準備避開,嚴嵩卻握住妻子的手,不讓她離去:「你接著說……」
嚴世蕃道:「我初聽此事,以為又是清流上奏彈劾,但汙蔑鄢懋卿和羅龍文通倭,那就不對!」
「清流沽名釣譽,瞻前顧後,不敢輕易動用這等手段,也沒有這般能力,短短十數日間打通關節,連真正的倭寇都找來…」
「不是清流,定是不擇手段之人為之!」
嚴嵩道:「你懷疑誰?」
嚴世蕃分析道:「能辦成這件事的並不多,孩兒懷疑兩夥人,一夥是由李時珍策劃,胡宗憲執行!」
「倘若我此番突患惡疾,是李時珍故意為之,那他定知這等病症,找遍京內名醫都是無用,最終隻能求到天師府上。」
「此前種種都是欲擒故縱,包括我在其府邸中,所見的倭國忍者,也是一場戲,為的是遮掩胡宗憲於前線調來的倭寇證人,顛覆我嚴黨….」
嚴嵩緩緩搖頭:「不太像此人為之。」
嚴世蕃道:「孩兒也覺得不太像,如此作為,隻為保住胡宗憲在東南的地位,過於冒險,此人自入京以來,得陛下賞識,讓道門歸心,所用的可不是這種小把戲。」
嚴嵩問:「那你還懷疑誰?」
嚴世蕃目光一冷:「趙文華!」
嚴嵩怔住:「元質?為何是他?」
嚴世蕃問道:「鄢懋卿和羅龍文出事後,趙文華在做什麼?」
嚴嵩道:「他近來深居簡出,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他憑什麼能安然無恙,置身事外?」
嚴世蕃冷笑著環視四周:「趙文華是爹的義子,我嚴黨的核心,每年都能在這裡給爹拜年的,又下過東南,與倭寇接觸得最多,鄢懋卿和羅龍文都通倭了,他卻一身清白,豈不古怪?」
彆小看這間屋子,自從嚴嵩掌樞內閣,擔任首輔那一年起,由於嘉靖不開朝會,群臣無須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嚴黨在京的一批核心大臣,都到這裡來給嚴嵩拜年。
….
得此榮寵者,大部分外放了封疆,少部分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職,也有些則因眷寵已衰,被排擠出了核心,每年來的都有變換,可謂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罷我登場。
而趙文華就是其一,哪怕他在嚴黨內部,開始大權旁落,逐漸邊緣化,但對外,他依舊是身居高位的朝廷重臣,讓無數官員咬牙切齒,又心驚膽戰的存在。
因為相比起鄢懋卿的陰毒、羅龍文的謹慎,趙文華還喜歡搶奪他人功勞,此前也去過東南,就是去搶張經和李天寵的抗倭大功。
如果要定一個私通倭寇罪名,趙文華無疑是更合適的人選,然後才是嚴黨的其他人。
現在卻越過了他…
毋須任何證
據,嚴世蕃念頭一動,就懷疑起了趙文華。
嚴嵩原本沒有往那方麵想,但聽了這一針見血的分析,就知道那位孝順的義子,還真的有巨大的嫌疑,老眼中終於浮出了難得一見的傷感:「真是想不到的……都說人心似水,可水是往下流的,人心總是高了還想高啊!」
歐陽氏則低聲道:「老身不知朝堂政事,但元質常常入府,關係到家中安寧,在這個關頭,隻是懷疑的話,可彆冤枉了人。」
嚴嵩心裡已經給趙文華判了死刑,無論是不是他,從嚴世蕃將懷疑的話說出口的那一刻,這個義子就留不得了,可歐陽氏既然這麼說了,還是道:「找一找證據吧!」
嚴世蕃毫不遲疑地道:「要尋證據不難,看看刑部牢內,那倭寇證人的下場便知。」
「如果是李時珍、胡宗憲為之,那便是謀定而後動,早就算計好了的,倭寇肯定問不出什麼,毋須擔憂。」
「倘若是趙文華,那就是倉促為之,那個倭寇證人身上必然有線索,怕是活不了,要殺之滅口的!」
嚴嵩默默點頭,在處理具體事務上,這個兒子總是讓人放心。
可恰恰是因為這些方麵太讓人放心,彆的方麵就讓他揪心,尤其是接下來還涉及到具體職務。
嚴嵩不想在這個時候說,卻又不得不說:「你未經科舉,即入仕途,工部侍郎的位置,是有些不合適的…」
嚴世蕃眼角輕輕抽搐了幾下,緩了緩道:「辭呈我會遞交,隻是我可以辭去工部侍郎之位,但嚴黨不能吃這個虧!」
嚴嵩凝眉:「你覺得哪些人可以動一動?」
嚴世蕃顯然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一口氣說了十幾個名字:「讓鄢懋卿任刑部侍郎,羅龍文任通政司使,萬寀任大理寺卿,路楷入禦史台」
嚴嵩默默聽著,權衡著利害關係,片刻後竟點了點頭:「好!很好!」博弈與妥協從來都是政治的一體兩麵,相輔相成,起起落落,嚴世蕃既然被打壓下去了,那麼嚴黨的其他官員上位,也會在嘉靖的默許之中,畢竟國庫空虛,還需要嚴黨扒拉銀子。
….
嚴世蕃的選擇也有考量,提拔的都是沒有退路的,比如換成彆的黨派,肯定會放棄的鄢懋卿和羅龍文,但嚴黨恰恰用這兩頭惡狗,保證指哪咬哪所以最後的名單,一個都不用改,嚴嵩是欣慰的,沒有吝嗇自己的誇獎:「這個家,還是要靠你撐著!」
他年老力衰,就一個獨子,嚴氏第三代又沒有什麼特彆成器的,嚴黨這艘大船,在具體執行層麵,終究還是要由嚴世蕃來掌舵。
當然,很多事情已經大不相同了。
以前的小閣老,在台前威風八麵,風光無限;
此後的嚴世蕃,就隻能藏於幕後,低調為之。
所以嚴世蕃並無半分喜悅,極為冷淡地道:「我自己惹出的禍事,自要解決它……父親,母親,孩兒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