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玉淨稽首,飄然出了聖境,先是看向西北方向,感受到了那邊的天裂地動,災禍連連,再看向北方,掐指一算,微微頷首。
入京師,擇傳法!
……
“請公公再去通報!”
“哎呦,胡部堂,萬歲爺煉丹,便是老祖宗都不敢驚擾啊,還是多候一候吧!”
胡宗憲等在殿外,聽著太監陰氣的聲音,努力控製住情緒,不讓眉毛皺起,露出明顯的焦慮之色。
關中大地震,災情化作一封封信報不斷傳入京師,時時刻刻都有大批大批的災民死去,陛下居然還沉浸於煉丹之中?
“妖道禍事!”
從小養成的忠君觀念,終究讓他不會直接責怪君父,而是轉而將怒火對準皇帝身邊的人。
自從天師居於武當,再未入京後,嘉靖身邊最受寵的道士,變為了出身正一派符籙三宗的龍虎山張玄慶、茅山藍道行和閣皂山葛雷。
這三位道士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但對於嘉靖,自然是言聽計從,凡事都順從上意。
相比起來,朝天宮和神樂觀倒是上書,勸諫陛下迎回天師,卻是石沉大海,隻能回歸南方,聲勢又降了下去,重回昔日。
且不說大明道門勢力的興衰更替,胡宗憲苦候了足足三個時辰,終於在天色徹底黯下之際,呂芳出現在了麵前:“胡部堂,萬歲爺喚你進去。”
胡宗憲輕輕點了點頭,跟隨著這位走入殿內,在一片丹氣中,到了一張紗幔前。
呂芳輕聲道:“萬歲爺,胡宗憲來了。”
胡宗憲在外麵拜下,神情一板一眼,語氣裡依舊是十足的尊崇:“臣叩見聖駕!”
裡麵傳來了嘉靖低沉的聲音:“三個時辰……等急了,進來吧!”
胡宗憲抿了抿嘴,回到紫禁城後,嘉靖依舊保留了在西苑的習慣,建造了一座精舍,修醮煉道。
這樣的地方,平時裡除了特詔的道士,隻有呂芳和陸炳能夠進去,因此他再度行禮,不願入內:“臣謹奏,精舍乃陛下仙修之地,外臣不敢擅入!”
嘉靖低聲吩咐了一句,呂芳撩開了紗幔一線,輕聲道:“萬歲爺說了,這裡平日裡隻有陸都督能入,是因為他顧全大局,一心為江山社稷,胡部堂亦是如此……他能進,你也能進,快些遵旨入內吧!”
這番話聽上去慈愛體恤,卻又蘊藏著玄機,胡宗憲無絲毫喜悅,站起身來,慢慢走了進去。
嘉靖盤腿坐在蒲團上,依舊是清修模樣,隻是更老了些,也更瘦了些,那目光落了過來,竟帶著幾分陰冷:“戚繼光又勝了,你的眼光不錯,他是大將之才!”
胡宗憲立刻道:“戚繼光能得勝,上托天子洪福,下賴將士用命,與臣若有關聯,唯有一言,儘忠報國,是臣等的本分而已!”
“好一句本分!”
嘉靖緊盯著他:“公忠體國,實心用事,是你的長處!不結黨營私,更是你比嚴嵩父子強的地方!內閣有你,朕很放心……此來何事?”
胡宗憲知道,從入精舍開始,這位陛下就在堵自己的嘴,如果知情識趣,應該大事化了,將災情輕描淡寫地帶過,但他並不願意那麼做,沉聲道:“稟陛下,關中大震,空前絕後,恐波及數省,臣請賑災!”
嘉靖頓時沉默下去,鼻腔中隱隱哼了聲,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
好一會兒後,這位九五之尊才開口道:“依你之意,當如何?”
胡宗憲沒有遲疑:“賑災為先,兵戈延後!”
嘉靖眼中徹底流露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厭惡,開口評價:“忠直敢言,也是你比嚴嵩強的地方……”
當年處斬夏言,嚴嵩的步步挑唆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忠直的夏言,處處違逆於他,說些不中聽的勸諫之言。
年輕時的嘉靖,除了關乎到自己的親爹是誰,這種原則性的問題,其他政務方麵,還是能聽得進忠言逆耳的,因此才有了早年的治世,一掃正德年間的疲敝。
可惜當了二十多年皇帝後,隨著人到中年,他越來越剛愎自用,聽不得半分違逆,此時胡宗憲明知故犯,讓嘉靖甚至生出了殺意。
但這位是殺不得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殺,否則反擊蒙古,一掃昔日羞恥的大局就將毀於一旦!
嘉靖忍了忍,突然眉頭一聳,冷冷地道:“天師於武當山,祈真武聖佑,護我大明國泰民安,為何還有如此災事?”
胡宗憲心頭一沉,萬萬沒想到這位天子會說出此等言語。
即便是千年之前,神道興盛之際,都有山洪地震,天降災禍,顯然此等事情是神仙也阻止不了的,如果僅靠天師就能國泰民安,五穀豐登,那還要六部百官作甚?
這位一心顧著自己的顏麵,不思賑災救民,居然還想要推卸責任,甚至遷怒遠離的天師?
但偏偏對方是天子,胡宗憲隻能緩緩道:“臣不知……”
嘉靖認為震懾有效,心情愉悅了些,淡淡地道:“彆老跪著,起來吧!”
“臣謝恩!”
胡宗憲磕了個頭,兩手撐地站了起來,身子卻晃了晃,險些栽倒。
同樣是在外麵站了三個時辰,當年他並沒有煩累,但此時隻覺得疲憊,再加上年近半百,又不是衝鋒陷陣的武人,氣血不暢,自然站不穩。
嘉靖淡淡地道:“在殿外候了這麼久,從午間到現在沒進過食,這是餓了……”
說著,對著呂芳吩咐:“扶他坐下,賜丹一枚!”
呂芳應道:“是。”
但隨著他伸出手去,胡宗憲已經直起了腰,頭雖然垂著,語氣卻極為堅定:“臣拜謝陛下聖恩,然不敢在精舍得禦座!”
嘉靖目光閃了閃,笑道:“指揮千軍萬馬的人,那就站著,撐得住!”
呂芳趕忙收手。
跟嘉靖跟了幾十年,在這些細節上,他最是佩服主子,什麼樣的人,都有不同的辦法駕馭,對於胡宗憲這種性格的臣子,這樣的一句嘉獎,足以打消之前的不滿,灌注進安慰與忠誠。
一切如其所料,胡宗憲再度站住,順從地接過丹藥,謝恩後服下,直到退出精舍,都再未提及關中大震。
嘉靖冷冷地揚了揚嘴角,親自批閱了幾本奏章,傳於內閣。
關中地震的嚴重性,他心知肚明,但且不說關中並非大明的賦稅重地,沒有江浙那般重要,就是重要,爆發的時機也很不對。
對於掃滅俺答汗部落,嘉靖已經等待了兩年多,絕不容許再拖延下去!
因此為了大局考慮,隻能苦一苦百姓,關中賑災由內閣酌情考慮,相信呂本知道,該如何取舍。
以前遙控內閣司禮監,有一番心得,如今直接把持朝政,又有一番樂趣,嘉靖將一切擺弄妥當,眉頭舒展開來,準備打坐。
但就在這時,他的耳朵突然動了動,聽到一種奇怪的摩擦,臉色微變:“呂芳,那是什麼聲?”
呂芳趕忙湊上前:“主子?”
“朕怎麼聽到了……鎖鏈?”
嘉靖側耳傾聽片刻,什麼都聽不到了,搖了搖頭,摒棄雜念,開始打坐。
漸漸的,他晉入“物我兩忘”的境地,輕輕打起了鼾。
呂芳默默地陪在身邊,提著精神,一刻都不敢懈怠。
但任由這老奴再是忠心,也想不到,夢中的嘉靖飄了起來,脖子上纏繞著黑沉的鎖鏈,跌跌撞撞地朝著下方行去,越走越遠,漸漸消失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