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來就希望太子登基,興起對大食的戰事,但又懾於當今聖人的威望,如今聖人主動禪位,豈不是兩全其美?
但有幾位官員的神情,則發生了瞬息間的變化。
有種濃濃的後悔。
早知如此,何必要費儘心機地設計?
“李弘這一退,確實大大地消弭了國內的矛盾……”
“可有些事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相比起內外官員的心思,小黑的視線再度轉到了蘭瑪珊蒂上。
此時這位扮作內侍的舞姬,已然混入一群道士之中,披上道袍。
《聖壽樂》不是唯一的大曲,僅僅是作為此次千秋節的開場,結束後就輪到這群道人登台,上演祭祀大曲《神樂》。
而蘭瑪珊蒂能混入這群人中,可見袁氏確實是幕後的設計者,如今已是到了圖窮匕見的最後時刻。
小黑目光微動,身形一閃,飄然而下。
一旦讓神女降臨的戲碼,在千秋節中上演,即便事後拆穿是假的,也會引發軒然大波,於國有百害而無一利。
這個道理,相信上官婉兒不會不明白,之所以放任,肯定有彆的原因。
但她不願意繼續耗下去了。
弄清楚真相,再做出選擇,總比這般被動等待要好。
“姐姐何必著急呢?”
小黑一動,婉兒的聲音立刻傳來,但她並不理會,掐了一個隱身咒,眨眼間消失在主殿中。
片刻之後,楊再威的耳畔就響起了小黑的聲音:“伱那邊如何了?”
楊再威嘴唇輕顫,傳音道:“賈思博不是參與者,但似是知道內情,正在拖延時間……”
小黑道:“蘭瑪珊蒂與其幕後者的陰謀,沒能瞞過大唐的高層,卻被有意縱容,最終真相如何,猶未可知,我準備先查清楚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再做出應對。”
楊再威微微頷首,朝後一退,不見了蹤跡。
半刻鐘後,賈思博側頭,才發現身後已是空無一人,這位宰相並不詫異,隻是喃喃低語著:“沒有用的,這是執念,誰都阻止不了的執念啊!”
小黑聽不到賈思博的自言自語,也不會在意這些雲裡霧裡的話,她先是在大殿轉了一圈,然後直接來到了蘭瑪珊蒂的身後,貼近了觀察。
蘭瑪珊蒂一無所覺,先是垂著頭等待,但終究忍不住,趁著眾人不注意,看向大殿之上,眼神中透出清晰的恨意。
小黑注意到,此女敵視的目標,不光是唐皇李弘,還有李唐皇室中的英王李顯。
事實上,此女的母親,正是李顯的妻子韋氏,即曆史上的韋後。
隻不過相比起曆史中那位至少風光過一陣的執政皇後,這個世界的韋氏,既沒有與李顯同甘共苦的經曆,後來又因為口出惡言,怒罵武後,直接被李顯休妻。
韋氏心高氣傲,險些瘋癲,好不容易在家族的安排下再嫁,與第二任丈夫生下了女兒,風光早已不在。
主要是京兆韋氏在世家衰敗的大趨勢下,受到了重點關照,有一脈甚至鋌而走險,參與謀反,結果自不必說,被內衛直接緝拿,人贓並獲,家族子弟統統入獄。
韋氏最初沒有受到牽連,但她本就有抱怨之心,常常在家中謾罵皇室,聽了這個消息後驚怒交集,竟是一病不起,臨死之前,安排女兒逃走,兜兜轉轉之後,最終成為了大食舞姬。
“娘,經曆了十多年的困苦折磨,女兒終於重回舊土,有了報仇的機會!”
“這一次,孩兒定讓整個李唐皇室,從此不得安寧,更要使這唐人的天下,再陷無儘的戰火,你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蘭瑪珊蒂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期待,低下頭去,握住拳頭。
在漫長而煎熬的等待中,第二場大曲準備。
《聖壽樂》的舞者退場,《神樂》的道士魚貫入場,蘭瑪珊蒂深吸一口氣,舉步入內,卻是朝下走去,進入了高台內的暗道中。
準確的說,這不算暗道,而是正常的表演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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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舞台的演出效果更上一層樓,結果被有心人利用。
但當蘭瑪珊蒂即將到達指定位置,腳步猛然停下。
因為前方接應她的人,已經軟軟倒在地上,正中則是一位白發道人負手而立。
蘭瑪珊蒂臉色變化:“袁氏族人的圖謀,果真瞞不過真武觀主!”
“袁天罡”轉過身來:“你們瞞不過的人很多,不僅僅是老道……”
蘭瑪珊蒂冷笑一聲,已然冷靜下來,反唇相譏:“明人不說暗話,在我麵前,閣下何必還要裝成百歲老道呢?正如我接下來所扮的神女一樣,都是欺世盜名的把戲罷了!”
“袁天罡”看了看她:“此言不無道理,既如此,貧道就以真麵目示人吧!”
說罷,伸出手掌,在臉上揉捏起來。
並沒有揭下什麼人皮麵具,但五官已然隨之變化,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忽略被特意染白的發色,他的真容果然十分年輕,彆說百歲老者,或許連四十歲都不到,完全是靠著精湛的功力和高明的易容,才有了仙風道骨的模樣。
但跟進來的小黑,目光卻是一凝。
這個人太眼熟了……
怎會是他呢?
蘭瑪珊蒂顯然不認得,心頭驚疑,倒是不敢刺激對方了,稍稍服軟:“是小女子失禮了,還望觀主寬宏,你我如今同舟共濟,待得神女天降,萬眾敬服,以後的大唐,便是你我的天下了!”
“袁天罡”失笑:“袁氏或許會作此不切實際的想法,但你出身高門貴女,十數年的顛沛流離更增閱曆,總不會如此天真,不過是仇怨滿懷,回來複仇罷了!”
蘭瑪珊蒂的眼神冷了下來,再度威脅:“依觀主之意,是準備迷途知返?一個假冒相士袁天罡,妄傳真武法旨的人,搖身一變,要成為大唐的忠臣了?”
“袁天罡”道:“這就毋須閣下操心了,貧道確非袁天罡,但貧道也有些與眾不同的身份,可保無恙。”
蘭瑪珊蒂哼了一聲,滿臉不信:“願聞其詳!”
“袁天罡”眼中露出與氣質極為不符的促狹之色:“貧道出家之前,有俗世姓名,姓慕容,單名一個複字,隻因故國吐穀渾曾被吐蕃人所滅,家父家母一心複國,才取了這個名。”
蘭瑪珊蒂愣住,片刻後不可置信地道:“主動棄國的吐穀渾王?怎會是你?”
吐穀渾汗國最後一代國君,大唐弘化公主與慕容諾曷缽最小的兒子,慕容複。
而弘化公主本就是李治的親姐姐,按照血緣關係,這位與當今的唐皇李弘,還是表兄弟。
當然,他最關鍵的身份,是那個人的弟子。
小黑已然通過相貌看出,哪怕長大了,但依舊能辨認。
之前當真是忽略了,沒想到是你小子!
好好的吐穀渾國王不當,出家成了道士,最後跑來假扮袁天罡?
怪不得婉兒放心讓當真武觀主,若論世上最親近的,除了她,也就是這位李彥當年在出使吐蕃時收下的二弟子了。
“可如果‘袁天罡’是慕容複的話,這場錯綜複雜的案子背後,莫非……”
小黑拋下對峙的兩人,身形飄出,尋找楊再威。
然而當她見到楊再威之際,卻發現了又一位熟人。
楊再威的氣,正在與一人遙遙相接。
那人並不在百官之內,也不在禁衛守備之中,而是位於入宮的長安子民裡。
觀禮百姓並不是亂選的,除了各大坊市的名額外,還有高壽老者,耄耋之年,同慶聖壽。
尤其是九十歲以上的老人,鮐背之年,在古代都是活生生的祥瑞,能夠得到皇帝召見。
此刻一位獨臂老者,便坐在木製輪椅中,神光內蘊。
“啞叔?”
之前在涼州,小黑還特意去李彥的故居看了看,發現樹下並沒有啞叔之墓,推測對方可能還在人世,但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千秋會見到。
這位可不比袁天罡,是貨真價實的百歲高齡。
唯識勁有駐顏之效,七八十歲時,啞叔如同中年一般,現在臉上也不可避免地爬上了皺紋,說明他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儘頭。
即便如此,啞叔的嘴唇輕動,正在傳音述說著什麼。
楊再威聆聽,先是震驚,旋即變為遲疑,最終點了點頭。
當小黑再度傳音詢問,這位麵冷心熱,一直以來追索真相的人,竟然低聲道:“抱歉,我幫不上忙了!”
小黑心頭一悸。
啞叔、李弘、上官婉兒、慕容複,這四位當年與李彥最為親近的人,時隔二十年,在千秋節上齊聚一堂。
到底要做什麼?
一個不可思議卻又似乎合情合理的猜測湧上心頭,小黑脫口而出:“對方打動你的,是登神之路,再啟飛升麼?”
既然對方猜出來了,楊再威便不做隱瞞:“武道之路已儘,這是最令我動心的邀請,世上若真有人能完成此事,也非他們莫屬!”
此番回唐,目的就是與最強的內衛大閣領上官婉兒印證絕學,堪破前路的迷障,而引動天地元力,重現昔日飛升壯舉,無疑是最佳的選擇,沒有之一!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小黑震驚於這群人的誌向,卻更擔心他們入了魔障:“二十年前,當著各國使節,真武聖君登天成神,二十年後,大唐天子與真武弟子想要效仿此道……卻有沒有想過,那登天之路,可能隻是獨屬於一人的成就,後來者根本無法模仿?一旦失敗,又會造成何等嚴重的後果?”
楊再威回道:“這條飛升之路,九死無悔,聖人既有勇氣嘗試,當然也考慮過了失敗的可能!”
“所以大食舞姬蘭瑪珊蒂,才能施展陰謀,一路到此……”
所有線索竄連,小黑徹底明悟。
太子顯然是知情者,宰相狄仁傑也是知情者,賈思博估計是瞧出了端倪,而他們都無法阻止李弘。
因為正如之前禪位所言,英華已竭,即將走向人生的下坡路。
人到中年,正是氣血鼎盛之際,一旦再往後拖,成功的機會隻會越來越小。
必須是現在。
也唯有現在。
完成近些年來,越來越深的執念!
所幸李弘並不是一意孤行的任性,甚至連飛升失敗的後果,都考慮到了。
禪位太子,是確保大唐政局的穩定。
但還不夠。
萬一飛升失敗,以最壞的結果論,說不定會當場身死,由此造成巨大的動蕩。
想要國內以最快速度穩定下來,不僅需要繼承人,還要有一個罪人,作為大唐臣民發泄怒氣的目標。
而這個目標,還不是無謂的樹敵,得符合這些年的戰略,主戰派磨刀霍霍的對象。
普天之下,唯有大食。
連接這個目標的,就是唐人的罪女,大食的第一舞姬。
從大食王都大馬士革的舞姬身死之案,到使節團萬裡迢迢來唐,於國都長安千秋佳節的幕後種種,自此真相大白。
小黑看向舉杯微笑一身輕鬆的李弘,再望向舞台密道一心複仇的蘭瑪珊蒂:“原來從始至終,你與大食,都是為唐皇飛升之夢兜底的替罪羔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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