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擺了擺袖子,語氣恢複平靜“去吧,羅教之事放一放,那白蓮賊子又在北方作亂了,錦衣衛得多盯著些!”
這話明麵上說的是羅教和白蓮教,其實指的是陶仲文的事情,陸炳抿了抿嘴,也隻能拜了一拜“是!”
等到起身朝後退去,又聽到那位高高在上的聲音傳來“放心!朕會為你作主!”
“謝陛下!”
陸炳精神一振,再度行禮,消失在紗幔之外。
看著陸炳離開,嘉靖立於原地,皺眉沉思片刻,緩步走出,到了精舍中的太極八卦床上坐下。
這回彆說內侍了,就連呂芳都微微縮著身子,等待問話。
然而堂內這位大明至尊,什麼話都未說,開始默默打坐,但那呼吸聲卻愈發地粗重,煩躁,心事重重。
……
嚴府彆院。
嚴世蕃剛剛聽完戲,正優哉遊哉地準備去寵幸新納的第十九房小妾,管家快步來到麵前“少爺,陶世恩又遞上請帖。”
嚴世蕃接都不接,嗤笑道“陶世恩也配請我?什麼時候陶仲文來請,你再報來!”
他的小閣老是因為幫助嚴嵩出謀劃策,揣摩嘉靖的心思,並且在朝堂中逐漸掌握了實權,才有此稱呼,相比起來,小天師陶世恩算什麼?
嚴府上下自然知道這位少爺有多麼目中無人,“嘗謂天下才,惟己與陸炳、楊博為三”。
在嚴世蕃眼中,天下隻有三個大才,就是他自己、陸炳和楊博,其他一個都看不上,陶世恩不被其放在眼中再正常不過,但管家低聲道“是老爺讓老奴留意陶氏的拜帖……”
“哦?”
嚴世蕃眉頭一揚,將拜帖接過,迅速掃了一眼,想了想道“我去見父親!”
富麗堂皇,溫暖如春的嚴府書房內。
嚴嵩正在小憩,一個富態的中年男子坐在錦墩之上,不輕不重地為他捏著腳,正是鄢懋卿。
嚴世蕃走了進來,對於鄢懋卿和趙文華這兩個乾兒子都不怎麼感冒,也不理會,目光落在皺紋滿麵,眼袋深刻的老父身上,稍稍凝眉。
這位已是七十四歲的人了,出身時還是成化年間,中進士時是弘治時期,正德年間沉寂,到了本朝,依舊蹉跎了二十載,直到徹底扳倒夏言,才終於熬出了頭。
看到父親垂垂老朽的模樣,嚴世蕃不知怎麼的,就想到了夏言。
當年夏言與嚴嵩是同鄉,嚴嵩特彆巴結夏言,多次精心準備,邀請夏言來府上作客,結果夏言要麼不答應,要麼答應之後,到了約定的時間又推脫有事不去,使得嚴嵩備好的珍奇美食統統浪費。
最為過分的一次,某天快要下班了,眼見沒借口好找,嚴嵩才敢開口邀請,夏言才答應下來,結果赴宴後,剛剛入座,喝了三勺酒、一勺湯,沾了沾唇,夏言就起身揚長而去,全程竟沒有一句交談。
嚴嵩不止一次對身邊人說過,“吾生平為貴溪所狼籍,不可勝數,而最不堪者二事”,他這輩子被夏言羞辱的次數多到數不清,最不堪忍受的有兩件,這就是其一。
嚴世蕃自然也懷恨在心,正好那時嘉靖將“沉香水葉冠”賜下,夏言居然不戴,嚴嵩每次出朝不僅戴上此冠,在他的建議下,更是特意用輕紗籠住,以示鄭重。
果不其然,嘉靖對於忠直的夏言越來越不喜,最後夏言倒台不說,更是成為大明開國以來第一位被處決的首輔,當時嚴世蕃還興高采烈地去看行刑,嚴嵩則順理成章地出任首輔,掌控朝政。
但嚴嵩畢竟年紀大了,嚴世蕃想到夏言的結局,同樣也開始擔心起來,如果父親病倒,那再高明的手段,也無以挽回局麵。
而那顯然是外界許多反對嚴黨的朝臣,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尤其是那看上去不顯山不露水,卻同樣入了閣的徐階……
所以此時看著嚴嵩的老態,嚴世蕃頓時理解接受陶世恩請帖的理由,腳步放輕,走到麵前。
嚴嵩耳朵早就背了,直到鄢懋卿捏腿的勁道稍稍發生變化,才睜開眼睛“東樓來了……”
嚴世蕃上前,親自幫老父捏腿“父親累了,就早早安歇吧!”
嚴嵩捏了捏眉心“精力疲敝,一日不如一日了,剛剛陶天師倒是送來了‘回元丹’……”
嚴世蕃目光一閃“陶仲文如今與那李時珍對抗,正在廣結盟友,不敢造次,可以服用。”
嚴嵩眉宇間露出不堪回首之色,喃喃低語“老夫是真的不想吃丹藥啊……”
鄢懋卿趕忙垂下頭,這背後的理由,人人都知道,卻又不敢說,嚴世蕃則想了想道“可以讓李時珍為父親調養身體,此人定是比陶仲文還厲害的,不然無法逼得那位天師如臨大敵……”
嚴嵩輕輕搖頭“從東南局勢來看,此人所圖,比起陶仲文更大啊!”
張經、李天寵和胡宗憲,知恥而後勇,正在東南練兵,地方勢力的膨脹,讓嚴嵩隱隱有些不安,想起來趙文華之前提及的事情,那位神醫可能是這群臣子的後台。
嚴世蕃也立刻明白老父說的是什麼,冷笑道“父親信趙文華所言?那李時珍若有染指朝堂之意,早就入京了,哪會等到現在?”
嚴嵩慢吞吞地道“早來未必得陛下看重啊……”
嚴世蕃自認為對嘉靖極為了解“錦衣衛東廠齊出,都沒有把人請到京師,已是惹得陛下惱怒,想要博得上寵的,沒人敢這麼做……依孩兒之見,此人專心修行,並不在乎世俗名利,若能上位,其實比陶仲文更好應付。”
想到嘉靖極度自負的個性,確實不是受脅迫之人,除非韃子大軍兵臨北京城下,嚴嵩也微微點頭“若真是閒雲野鶴,陛下都請不來,你能請來?”
嚴世蕃自信地道“人生在世,總有喜好,閒雲野鶴之輩也不例外,否則一輩子藏在山林裡不出來就是,到時候孩兒自有法子!”
他盤算著“陛下不是想要李時珍和陶仲文相爭麼?我們也能讓他們爭相為父親醫治,讓父親得享天年,長命百歲!”
年紀大的人,沒有不希望長壽的,嚴嵩自己也擔心眼睛一閉睜不開來了,聞言笑了笑“長命百歲?還乾二十年,有些人就會恨死我們了!”
嚴世蕃冷冷地道“隻要坐上這個位置,哪有不遭恨的,就讓他們恨,卻什麼也做不了!”
嚴嵩輕輕擺了擺手“你啊,戾氣太重,早晚會吃虧,陶世恩你若是看不上,就讓景卿去赴宴,至於彆的……我們靜觀其變就是!”
景卿是鄢懋卿的表字,這位一直插不上話的乾兒子馬上應道“是!”
再聊了些嚴黨官員的重用提拔,嚴嵩露出疲倦之色,嚴世蕃不再打擾,起身離開。
回到彆院,正準備去一口氣寵幸十七十八十九房小妾,管家又上前,遞上請帖“少爺,陸都督的請帖。”
嚴世蕃笑著接過“陸東湖回京就來請我……咦?今日有空便入府一敘麼,何事如此匆忙?”
他和陸炳一個號東樓,一個號東湖,還是兒女親家,想到陛下最親近的大都督,平日裡都跟自己稱兄道弟,相交莫逆,嚴世蕃愈發看不上端著架子的陶仲文,再度拋下望眼欲穿的小妾“備轎!”
進了陸府正堂,雙方見禮入座。
而剛剛飲了一杯酒,陸炳就開門見山“東樓,此事不關乎朝堂,隻在你我之間,我要陶仲文死,你幫不幫我?”
嚴世蕃喝酒的手頓了頓,眼中精芒一現,直截了當地回道“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