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璠眉頭一抬“嚴黨貪墨橫行,無惡不作,全因依仗寵幸……隻待陛下聖聽不被阻塞,他們當然無法繼續猖狂!”
徐階搖了搖頭“宮內所言,未必為實啊!”
徐璠怔住“這等大事,難道有假?”
徐階將手中的書遞了過去。
“市舶司?”
徐璠接過,才發現其內是廣州市舶司的記錄。
洪武年間,朱元章實施海禁,永樂年間,朱棣稍稍放鬆,此後又嚴禁,直到正德年間,海商走私泛濫,群臣見私人出海無法禁絕,便因勢利導,幾大市舶司不再禁止外商來華,國內海商也渾水摸魚。
到嘉靖一朝,又重新嚴格起來,關閉了廣州市舶司之外地所有港口,銷毀違禁大船,禁止出海私自貿易,將太祖那套再度搬了出來。
由此海商不滿,勾結外賊,倭寇泛濫,殺戮無數。
直至此前出戰,打壓了賊寇氣焰,方才有所消停,因此市舶司重開,江南織造局的討論,也成為了近來朝堂討論的議題。
徐璠身為閣老之子,當然清楚,這就是一次外朝與內廷的利益分配,嚴黨力推織造局,是為了在其中貪汙漁利,司禮監力主織造局,則是希望太監再度出宮,到達地方掌權。
再翻了翻這書冊裡記錄的部分賬目,徐璠心頭一動“父親之意,是宮內借此事,向嚴黨施壓,妄圖在江南織造局中獲得更大的利益?可呂公公……會同意嗎?”
徐階道“宮內不隻呂公公一人,此事突如其來,不得不防!”
呂芳的為人他很清楚,絕非貪得無厭之輩,但宮中十萬張嘴等著養,他身為內相,清正廉潔也是彆指望的,某些事情肯定是會做的。
所以站在徐階的立場,當他無法了解宮內發生的具體情況,隻能聽傳出來的風聲,是不敢貿然動手的。
徐璠則接受不了這種謹小慎微,疑神疑鬼“父親,此乃天賜良機,一旦被嚴黨度過,重新獲得陛下的寵幸,那就不知要等多久了啊!”
徐階知道這個兒子心氣難平,擔心他衝動為之,想了想道“你可以派人去天師府,如果小閣老回歸嚴府,此事作罷,倘若五日之內他都不出,再來商議。”
徐璠眼見在家中隻有兩人的地方,父親居然還稱呼嚴世蕃為小閣老,心頭已是大為失望,行禮道“是!孩兒退下!”
看著兒子垂頭喪氣的離開,徐階神情中也有些唏噓,喃喃低語著“隻待兩人分開……隻待兩人分開……”
嚴嵩夠穩,嚴世蕃夠狠,前者能壓製後者,後者能輔左前者,形成絕佳的配合,再對嘉靖提出的要求無底線的包容,方才形成了偌大的嚴黨。
徐階正因為看清楚這點,才選擇隱忍,並且認定,要除嚴黨,必須尋找一個契機。
讓嚴氏父子分開的契機!
曆史上的這個契機,是嚴嵩的妻子歐陽氏病故,嚴世蕃不得不丁憂守孝,被徐階抓到了機會。
如今嚴世蕃入了天師府,倘若真的在裡麵跟著天師修行不出,那確實是機會。
不然的話,就繼續謹慎以待,迎合帝意,久安於位便可。
……
“呼!”
天師府中,嚴世蕃打坐完畢,一躍而起,神清氣爽之餘,發現步履又輕盈了幾分,暗暗思忖道“這李時珍修為確實精湛,稍加點撥,就有如此功效,怪不得陶仲文完全鬥不過,一年未到就被弄死……隻是此人如此痛快地引我入門,是被‘頑石’之說打動,想要度化我麼?”
抱著這樣的想法,嚴世蕃朝外走去,發現原本冷清的府邸熱鬨起來,醫師進進出出。
他麵色一奇,隨手攔下一位醫師詢問“你們來此作甚?”
見這位一副頤指氣使的派頭,再加上這又不是什麼隱秘,醫師解釋道“奉天師之命,整理本草醫書,著作流傳,造福後世!”
嚴世蕃跟著入了堂內,細細觀看,發現各類醫學書籍以“部”為綱,以“類”為目分類,已經有了人、草、穀、菜、果、禽、獸、蟲、鱗、金石、服器等十數部。
更令嚴世蕃側目的是,這些醫師嚴格考證不同朝代的差異,做到詳實考據,並且將前人許多臆測的內容反複驗證,然後加以歸類,最終呈上。
這個工作量是極為龐大的,以致於彙聚了京內各大醫館的熟手,這部著作的編撰工作才剛剛開始。
不過李彥認可慢工出細活,把控大局的同時,求精求細,絕不催促。
曆代錄著本草的書目有很多,《本草綱目》名氣最大,但由於李時珍一人精力有限,再加上受時代風氣的限製,裡麵存在著許多治學不嚴,迷信臆測的內容,引得後人詬病,在中醫眼裡,排在第一的,反倒是已知最早的《神農本草經》。
那是漢朝時期的中藥學著作了,曆經一千多年,還沒有能真正超出,完全繼承其地位的新作問世,不得不說是醫學界的巨大遺憾。
李彥正準備以他的地位和權威,著作一部儘可能完美的《本草綱目》,讓醫學的門檻降低,傳播的更加廣泛,世間的庸醫變少,醫師的地位才能真正提高。
“這李時珍還真的不忘本呐,還編撰醫書……”
嚴世蕃仔細觀察了一圈,就知道這絕非假模假樣,而是真的要花費精力,不禁露出怪異之色。
說此人貪戀權勢吧,身在中樞,連天師府都很少出,宮內更是幾乎沒去過幾回。
說此人澹泊名利吧,又能為胡宗憲的後台,東南有事,徐渭第一時間前來求援……
“心思純粹,隨心所欲麼?”
嚴世蕃默默勾畫,一個純粹的修行者形象躍然心間,釋去了不少疑惑“我想得太複雜了,修行之人講究緣法,他會幫胡宗憲,或許並沒有多少緣由,就因為對方苦候三個時辰,引我入修行,也是因為我得入府中……”
“這樣簡單的人,不難對付!”
嚴世蕃見過不少奇人異士,年輕出眾的,往往不通人情世故,因為精力所限,無法麵麵俱到。
如今想來,這李時珍年齡不大,既要學醫,又要學道,還有這般成就,哪裡是複雜之人?
不過簡單純粹,並不代表好對付。
嚴世蕃越來越體會到,當時父親為什麼會對此人那般提防。
正因為嚴黨最拿手的權謀,並不能對天師生效,而天師擅長的修行手段,嚴黨卻一竅不通。
真正產生衝突時,唯有對方進攻,他們隻能被動招架,根本不可能取勝。
“好在此人純粹,心思簡單,我若能借這次的機會,學得幾分手段,將來無論是世俗還是道門,都難逃我的掌控!”
這般一琢磨,嚴世蕃定了心,朝著前院走去。
他準備跟外界通一通消息,看看局勢如何,江南織造局那邊是否有新的狀況,再言其他。
然而到了前院,眼前一花,九葉悄無聲地出現,靜靜地看過來“嚴侍郎要走?”
嚴世蕃昂起脖子“我乃工部侍郎,公務繁忙,自是不能長久留於此處,你敢阻攔?”
實際上他自從生了隱疾後,就請了假,工部當然無人敢質疑,點卯時這位小閣老為什麼缺席,現在所言,隻是冠冕堂皇的托詞。
九葉也不辯駁,側身讓開“請!”
嚴世蕃眯了眯眼睛“照閣下的意思,我出了這個門,就不能回來了?”
九葉道“當然,這裡是天師府邸,嚴侍郎若要回,也該是嚴府。”
“神氣什麼!”
嚴世蕃哼了哼,沒有立刻邁步,開始盤算起得失來“京內的那些道士,也可以教我修行,可那些俗人,又豈能比得過天師?倒是外麵的事情,鄢懋卿和羅龍文足以應付,徐階……哼,他現在不敢跟我們父子作對!”
朝堂之上,他忌憚的就是兩人,一個是徐階,如今被硬生生地變成姻親,另一個是這位天師李時珍,如今自己就在對方家中,學著本事。
嚴世蕃有了決斷,轉過身來“既如此,我便不走了,繼續修行!”
九葉看著這個昂首挺胸,轉回府中的身影,歪了歪腦袋“人真的好奇怪啊,明明與老爺有天淵之彆,他為什麼還覺得自己很聰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