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洛陽城的西外苑內,太中大夫武思勳,正在督辦中元節所需的祭禮;這無疑是個清閒自在的肥職美缺。在具體實務上根本用不著他如何的操勞用心,隻要做出一副認真用事的姿態來監督下屬。
然後,就可以安心的坐享其成,還能收到來自采辦人員的例行成例;卻不用擔上一點兒乾係和是非。而這就是身為武氏親族,天後相關的諸多遠支堂兄弟,自然而然享受到的皇恩浩蕩與餘澤綿連。
但作為相應的代價,他在明麵上的職責之外,也要為享受富貴的姓氏門楣,承擔一些應有的義務和本分。比如在民間搜羅一些長相出色的男女孩童或是少年;結交一些有心上進和奉獻的豪商巨賈。
雖然,他自從被召入並受封之後,也沒機會被那位天後召對過幾次;最多就是站在宗親中遙遙朝拜,或是在家宴上跟著舉杯同祝,偶爾被點到名字就受寵若驚。但絲毫不妨礙他對天後的儘心竭力。
相比那些驟得富貴不久,就心安理得的作威作福的同族;武思勳至少知道自己的榮華富貴,皆係於天後一身。在此之前他也隻是個區區不入品流的鬥升小吏,因此也可以放下身段去結交官吏下僚。
然後,從中收取好處和謀求利益的同時,也將一些真正有心投附武氏一黨之人,間接舉薦給與天後關係更近,也更得信賴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人;有時候也受命於這些晚輩,安插某人或指派某事。
但因為他的一貫謹慎小心,始終以平庸碌碌示人;因此,既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明麵功績;卻也免於像另外一些武氏宗親一般,一不小心就被卷進一些震驚朝野是非,或是成為天後權謀手段的棄子。
比如早年因為天子私寵的魏國夫人,小賀蘭氏的暴斃事件,而被牽連賜死的司衛少卿武惟良、淄州刺史武懷運等人;就是他最好的前車之鑒。要知道,數年之前天子才下令問罪賀蘭氏和楊氏族人。
又以家門管教不嚴為由,將赦免回朝不久的長孫氏家主長孫元翼降爵;卻牽扯到時任京兆府司馬、殿中監丞的武唯慶、武元良被罷免去職。此後又有太仆寺燕敬榮的盜糧案,令內廄使武敬真請辭。
這就足以令他警醒了。畢竟,這些年武氏族人依靠天後的蔭蔽,占據了不少美職貴官;也成為朝野中的眾矢之的。武氏宗親本身也並非鐵板一塊,既有三六九等的親疏遠近之彆,也有競爭和分歧。
而時常環繞著天後左右的武承嗣、武三思等家族核心成員,同樣也有各自的想法和訴求。為了爭奪來自天後的市場關注和垂青、看中;他們不遺餘力逢迎上意的同時,也在緊盯著彼此的缺漏錯失。
相比之下,武思勳這個太中大夫就做的十分安穩了;他隻要定期派遣專門豢養的遣奴仆下人,收羅一些市井民間傳言,連同在下層吏僚中的見聞,並接收一些自長安送來的消息;再轉呈於上即可。
雖然幾無什麼功勞可言,自然也不可能犯什麼大錯了。當然了,出於利益交換和私下結好之故,他偶爾也會替另外一些武氏宗親,介紹一些下層的門路和渠道,或是暗中代為打聽某些消息和風聲。
因為他素來與人為善,又出手闊綽,有大把的閒餘時間來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再加上武氏宗親的背景光環,在東都的廣大下層吏僚裡,也是交遊廣闊頗具名聲與口碑的。更少有針對性的對手仇家。
因此,他西外苑辦完公事之後,卻沒有返回銅駝坊的家宅,而是輕車熟路的繞了一大段遠路;過了洛水之上的中天津橋,來到了洛陽城南,連人帶著馬車一起消失在街巷深處,一處彆置的外宅中。
相比常年被他以公務、應酬唯由,冷置在家中的那位大婦,或說為了門第的體麵和陪陪地位的需要,才迎娶在家的官宦之女;這處外宅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心頭所愛;也是他私秘事情的保管之處。
然而,當他進入這處原屬於一位豪商名下,又精加裝飾、富麗陳設,專送與他安置外室的宅院時,卻發現一切都靜悄悄的。既沒奴婢迎上前來問安,也沒見到那名樂籍出身格外廝磨纏人的外宅婦。
相反,在內院小巧的花亭下陰影中,坐著一名身穿斑斕色聯珠團窠紋的年輕男子;雖然看不見對方麵孔,武思勳卻不由生出一股無名光火;自己好歹是武氏宗親,散授從四品的太中大夫、太常丞。
怎容他人闖入自己的禁臠呢?下一刻,那年輕男子轉過臉來,頓時就讓武思勳不由心中咯噔了一聲,即將脫口而出的嗬斥聲;也頓然急忙收住。因為,對方正是奉命定期從他處,取走消息的那人。
“獨孤令史,你這是何意?”武思勳霎那間頭腦就轉過了數念;因為,這位出身秘書省的令史,全名為獨孤思正,雖然並非武氏宗親一員;卻相對於大部分武氏宗親,更得大內的信重和差遣之任。
據說他的父親獨孤真,就是當年往來感業寺與皇城大內之間,為今上和天後的再續前緣,長期牽線搭橋、青鸞傳書的那名秘密使者。又在當時的王皇後和國舅長孫太尉的施壓下,為了守密而自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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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從小就被專門養在了宮中,作為近臣和侍禦人選培養起來的。因此,除作為宗族砥柱和核心的武三思、武承嗣等個彆人外,其餘的武氏宗親在這位獨孤令史麵前,也不免要氣綏和禮讓三分。
“你,是否私下令人打聽和窺探,太平殿下的行蹤。”然而他一開口,就讓武思勳一顆心提懸了起來。“並且還膽敢暗中交通了,前往長安傳信的那位宦者,意圖窺視其中的文字,又泄露他人。”
“不!此事並非如此……外臣絕無窺視之念。”武思勳聞言駭然大驚,不由急忙辯解道“外臣隻是思及殿下生辰將近,欲投其所好;置辦一份合用的禮單,卻不知有人膽敢犯下如此大逆之過。”
“無須多辯了。”獨孤思正麵無表情的冷冷道“你暗中交通宮內多人的事情,已被拿住正著,儘數供認無遺了。那位向你泄密的罪人也被東宮查獲;窺視天家、離間骨肉的罪責,你逃不過了。”
“……”聽到這句話,武思勳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氣力,一下子就癱坐在地上;然而又想起什麼,滿眼期盼的看向對方“那……天後?”然後,他又爬起來喊道“我要麵見天後,陳情一二。”
“看來,你是無須體麵了。”獨孤思政卻是微微周期眉頭“本想保全你的家門一二,看來是不值得了……青梔。”隨著他話音方落,突然從武思勳身後飛出一根帛帶,像蛇形般零活纏繞住脖頸。
瞬間又在某種力量的拖曳下,將拚命掙紮的武思勳,一點點的提吊到空中;最終隨著突然淋漓流淌而下的惡臭陣陣,全身僵硬的飄蕩在了花亭中。數個時辰後,這處彆宅被河南府的公人破門而入。
而在千裡之外,踏上行程的江畋和女孩兒,才剛剛過了潼關。同時念到了元人張養浩的那首著名《山坡羊潼關懷古》名句“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狸奴先生,天下亡於患亂之苦,奴自然是曉得;”從長安開始到天下雄險的潼關,經曆了一路詩詞之旅的女孩兒,終究忍不住發問道“可是,為何國家興起的盛世之期,百姓亦是在受苦呢?”
“因為盛世年華,往往也少不得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江畋懶洋洋的躺在窗邊道“而那些豐功偉業的背後,乃是被驅使征戰勞役的千千萬萬軍民百姓,及其妻子兒女的血淚與汗水鑄就的。”
“莫說未來那位一手締造了開元盛世,又天寶年間鑄就了安史之亂禍根的唐明皇;就算是當今的天下,難道還不算太平麼?但是,照樣禁不住當代天子的東征西討,以至於府兵凋敝、民生艱難。”
“若不是太子殿下竭儘所能,設法挽回和扭轉了,第二次討蕃之戰的頹勢;卻不知道國朝又要喪失多少的精兵良將,多少百姓之家要披麻戴孝了;更不用說令四夷九邊睽得機會,越發不可收拾。”
“但就算是太子在京畿道竭儘所能,也不過讓十幾個軍府的府兵,稍微得以喘息而已;至於更多京畿、關內道的百姓,依舊是不免生計艱難。因為青海依舊要經營和鞏固,各方也還需維持用兵。”
“不過,與其你想這些,暫且無能為力的遙遠之事,”江畋隨即從車上堆積的案卷中,撥出一份來道“不如用心把東都這些新近發生的人和事,給好好的記述下來;尤其是這份武氏親族名錄。”
“這可是殿下廢了極大功夫的周旋和探查,才收集到的相應人事生平;你須得好好的琢磨一二……除了後世的武三思、武承嗣之流,那些二代的惟、懷字輩、三代的悠字輩,也有不少值得關注。”
“比如,在曆史上娶了太平的武攸暨,就不是一個等閒之輩。他明麵上一貫以忠厚沉靜示人,但其實是深有城府,而善於趨利避害;所以,曆經武周、中宗、睿宗三朝,而富貴無虞,安享晚年。”
“若不是因為太平謀逆之故,隻怕開元朝還有他的餘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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