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餓了嗎……
跟我來吧——
來啊……
那溫柔的聲音熱切的呼喚持續不斷,刻骨銘心,朦朧的身形笑顏在烈火中燃燒著,廢墟之中隱隱飄蕩著她的影子,灼熱的煙塵裡滲出淡淡的她的香氣,心中縈繞著恒久深切的她的眼神,即使在最黯淡的時刻也不能息止,在混沌的世界儘頭湧現出無端的思緒,因為熟悉而想念……
我顫抖著咳血,身體輕微地掙紮,四肢已漸漸能夠運動,軀體卻還死死被壓在石板下麵,我想我的骨頭已經斷了,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哪裡在流血。到了這種時候還在心裡想著她,臨死之前所能聊以安慰的資本果然隻有大腦,我真該向自己懺悔,若不是因為一直想她而走神,也許就不會被突然倒塌的屋頂砸中,我大概生平第一次遲鈍到了這種地步。每多想一點,爆裂般的頭痛就增加一分,受壓迫的神經使得視野模糊不清,我無法猜測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滾滾的濃煙與火焰背後肯定存在著更加恐怖的事情,然而確信無疑的是餐廳已經毀了,身體周圍四溢的血腥令我深感寒冷,這一切來得竟是那麼突猛,無論顧客還是店員,他們死得真慘……是地震了嗎。
我為什麼這麼倒黴,我隻是想找一份工作而已,難道命中注定沒有活路,現在真的連命也要搭上了嗎。饑餓毫不憐憫地侵蝕著我的內臟,渾身虛弱乏力使不出絲毫氣力,我真該後悔沒有多吃一點,在她特意親手準備的食物麵前我竟會咽不下去,對於一個饑餓到了極限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力量得以支撐身體駕馭意誌,可她讓我做到了。我繼續掙紮,不斷地搐動,幻想著能夠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廢墟,一時之間很想再次拿起她遞給我的湯勺……
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個小時。我不想吵醒她,天不亮就出了門,甚至沒有留下一張字條,我不能白吃白住地寄宿在她家裡,我一定要為她做點什麼……原以為可以順利找到工作或者隻是一間能夠打工的餐廳,想不到運氣依然如此糟糕,我太自負了。現在甚至不能夠保證留著這條命回去見她,接受了主人的恩情而又不打招呼地走掉是多麼無情的行為,即使不間斷地想著她也不代表她會知道我在哪裡,六小時何等漫長,足以讓一個人忘記另一個人……我在焦躁與恐慌中奮力掙紮著,夢想著天黑之前能夠逃脫命運的束縛。
被罪惡的石板切割著肌體,浸泡在死人的鮮血裡喘不過氣,體內沒有一絲可以爆發的餘力,僅僅是意念在向前移動,我痛苦地捶打自己,絕望地責備自己,我真沒用,我怎麼連再見她一麵都辦不到呢,我就要死了,卻可悲地祈禱她會再次出現在我眼前,聽到她那救贖一般的聲音,我的靈魂會被她的笑容牽引,我想被她拽走,我要被她帶走……
這卑賤的軀體啊,請毫不顧惜地掙紮吧,讓本來屬於我的以及不屬於我的力量都燃燒起來,讓我再爆發一次,哪怕隻有一次,一次爆炸,一次掙脫,讓我擺脫這萬惡的約束,讓我回到她的身邊……至少,請讓我告訴她我的名字,還有,為她做點什麼,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也許在等著我,等著我為她做點什麼。
脊背與石板間的位移肆意揉搓著神經,鮮血是潤滑劑,我在發狂,我在發瘋,毫無覺悟地反抗著,背對著上天給予的禁錮和詛咒,我多麼無知可笑,我當然知道,上天既然沒有將死亡的權利賜予我,我就有了苟活的義務,即使苟延殘喘也無權痛快地死去……如若讓她看到我的這般模樣、得知我這肮臟的心理,我將如何留住她的那份笑顏,不,其實她早已看到了,她什麼都知道,對不起……我開始無意識地抬頭,石渣灰塵沿著臉頰掉落,鋒利的岩石割開了頸,隨著血流進身體裂縫的錯覺,雙手竟撐了起來,我感覺到了腿腳的跟進抽移,麻木的身軀在不可思議的鬆動之中再度抽搐,脈搏爆裂般發出痛感,我猝然呼吸,猛地噴血,措手不及又摔趴下去,負重的雙肩隱隱顫抖,與石板的摩擦驟然消失,我略微偏轉眼睛,沉靜地吐血,我逃脫了……真是奇跡,我居然鑽了出來。
在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等我,她在庇護著我……我從血窟中爬起,渾身散落著燒焦的碎石和病菌般的液體,直不起腰,抖動著四肢寸步難行,在灼熱的煙火裡蹣跚向前,不忍再看那強迫呼吸的遍地血腥,卻已失去了像個影子般飛奔逃走的速度,我用這微弱的生命繼續為自己開路,為了大腦,為了靈魂,自私地犧牲這僅存氣息的肉體,在烈火和煙幕中挺進,直到白熾的太陽射線刺入了身上滾燙的血,我像被滅菌殺毒程式強力鎖住,無法再動一步,模糊的視線中漸漸現出了被大風吹散煙塵之後的城市廢墟。
我輕緩地咳血,這遍布慘象的世界,遭遇的究竟是地震還是屠殺,連我這慣於冷漠不知死活的人竟也不寒而栗,那些新鮮的血液和被烘乾的血跡令我感到惡心,我完全不能猜想這周圍發生過什麼,在我被活生生砸倒之前,變故已經產生,全世界跟著我一起倒黴了,這是我唯一能夠確信的一點……我深深嗆了口血,痛得仿佛全身要被抽乾,看著胸前破碎的血衣,恍惚間大腦猛烈顫動,心中激切,我艱難抬起兩臂,反複將手擦拭乾淨,從腹前被衣服裹住的部位慢慢地取出了一隻白色紗布卷,它完好無損,甚至沒有一絲汙跡,在這被玷汙的視野裡,惟有它的顏色是純淨的,我慶幸地喘息著,那持久散發的清香仿佛觸到了被煙火與血氣麻痹的嗅覺,就像她正握著紗布的另一端,雖然時間隻是隔了很短,其實卻好像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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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惠,你在等我嗎……”
我遙望著廢墟深處世界的儘頭,不禁念出了她的名字,瞬間感覺到了強烈的悲傷,不可能的,怎麼會呢,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傷感,如同銘刻在心裡,這樣熟悉,我一定是在哪裡聽過的,到底在哪裡……難道是見過她嗎。我不斷地咳著血,小心翼翼收起紗布,這用來包紮的東西,即使我舍得用,也已經晚了,右臂的傷口早已被全身的血淹沒,對於一個一貧如洗、行將死去的人來說,這是我身上僅有的物品,是她送給我的禮物,在陪我一起下地獄之前,就算是最後一滴血,也不能被沾染……
“唔啊啊啊啊!”
一腔鮮血爆噴而出,隨著致命的猛痛,後背像是被什麼利器突然擊中,我抽搐著嘶吼,渾然癱軟跪了下去,汗水瞬間浸濕了肌膚,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向外噴濺,疼痛穿透了心臟,竭儘所能地令我吐血,我呻吟著,像個僵屍一般靜靜跪著,眼前開始模糊,紊亂的思維即將可怕地息止,我惶恐地抽顫著想把頭轉過去,可是辦不到,襲擊我的兩個家夥在我背後冷冷嗤笑,士兵……還有他們手中的槍。
“起來!你這該死的恐怖分子——”“把他帶走!”
“呃啊啊啊啊——”
我這快被撕裂的身體發出了毀滅前的警報,他們又猛重地朝我砸了一槍,幾乎迸出的眼球完全浸泡在了血水裡,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毫無還手之力,生命的全部反應隻是瘋狂的嘔吐,沒有食物,隻有鮮血!大腦微弱的電流向著另一個世界迅速地傳遞著,仿佛聽到了死神的召喚卻受製於這受儘折磨的僵死之軀,我被狠狠拽起來,像個殘廢一般被左右兩旁的蠻力拖走了。
“等……等一下……你們搞錯了……”
我昏昏沉沉發出最後一絲蒼白無力的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呻吟,失去知覺奄奄一息,斷斷續續的意識在黑暗裡摸索著,我被他們抬上了一輛卡車,像死屍一樣被扔了進去,塞進了擁擠、悶熱而又惡臭的活人堆裡,我想我的肋骨已經被打斷了,又或者被捅了個窟窿,在一陣細微的恐懼喊叫聲中,我被推到了車廂角落的堅硬地板上,不多久,卡車開動了,我在劇烈的顛簸之中一次又一次嘗受著與死亡臨近的疼痛,不知車開向哪裡,是墓場還是地獄,無法繼續辨彆了,漸漸感覺到了饑餓,僅僅隻是覺得餓,好餓……
你餓了嗎……
跟我來吧——
來啊……
那聲音輕柔呼喚著我,溫暖的微笑裡暗含著感傷,她召喚著我,伸出她潔淨而纖秀的手,一點都不介懷地靠近我,用那樣真切且深含憂慮的眼神凝視著我的悲涼,我隻怕弄臟她的手,怕驚擾她美麗無暇的音容舉止,不敢窺視她的眼睛,不敢細細品嘗她為我準備的晚宴,忘卻了饑餓的滋味……我真傻,錯過了那些豐盛的食物,不堪重負的肌體依然極度疲憊地運作,不僅辜負了她的心意,也在對自己犯罪,我懊悔極了……多想再接住她遞給我的餐勺,哪怕隻有一口,我餓極了……
我昏睡了過去,朦朧中不斷看見她的形影,她坐在餐桌前的神態,她站在馬路邊的樣子,還有她撐起雨傘時的背影……如此反反複複,過了很久,當我醒來的時候,卡車已經停了,塞滿車廂的手腳正跨過我的身體被趕下車去,敞開的車門立刻湧進了一股新鮮寒冷的空氣,我遲緩地睜開眼睛,依稀看到落日的餘輝和參差交疊的冷雲,很快便有兩名魁梧的士兵跳了上來,似乎是發現我還活著,他們口中百般辱罵,於是野蠻地將我拖了出去,我摔在亂石堆上,輕微地抽搐,卻咳不出血,我發現我的體內早已乾枯,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能夠呼吸,可是直覺告訴我,我並不是最走運的,很多人死在了卡車裡,隻有我像死一樣地活著……
天黑之後,陸續抵達的數十量卡車分批卸載完畢,除了需要處理的屍體,被看押在此地的足足上千人開始轉移,在槍械的威逼下,像潮水一般瀉入隱秘的地下通道,我被撕扯了進去,成了卑微的死囚,在漫長的牢獄裡不能辨清方向,這聲勢浩大的地下工程儼然是通往地獄的墳場,絕無回頭之路,我想要掙紮想要反抗,然而這比求死更為奢侈的妄想從來都是徒勞的荒謬的,直到牢門一個接一個敞開,行進的隊伍終於停止了,我被狠狠丟進去,和十幾名犯人關在了一起。
密不透風的牢房外響起連串急促的敲擊,隨後便隱約傳來飯食的熱氣,分散在四周角落裡的家夥們立刻哄搶而上,那不知是什麼味覺的飯菜在我耳邊咀嚼著,被他們迅速地分食,我在冰涼的地麵上抽搐著,身體無力翻轉,每一個細胞卻已被深深地刺激,我艱難地轉過頭去,眼睜睜看著他們吞食著我最需要的東西,他們直至賣力地舔淨盤子,捉起一顆顆灑落的飯粒拋進嘴裡,甚至吸乾了所有能吃的空氣……可惡,這些肢體健壯的家夥,吃飽之後又躲進了陰暗的角落,像幽靈一般觀望等候著我的死亡,恐怕我活著也遲早會被他們吃掉,在那之前,我必須補充能量,隻要能讓我站起來,就會有衝撞牢門的力量,就有逃離的希望……我如此幻想著,竟不知這是地獄裡的最後一頓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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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個死人一樣趴著,感覺不到心臟跳動的頻率,失去了判斷時間的能力,直至牢房內外漸漸變得悄無聲息,我想大概已經到了深夜,我試圖翻身,可做不到,我被自己的血粘在了地上,就連眼睛也被血塊凝住了,身體寒冷發抖,像被凍結在冰天雪地裡,微弱的喘氣也在散失體內的熱量,這到底怎麼了,我情願被火化而不是凍死,見鬼……我命令自己停止呼吸,趁現在,我要封閉我還能夠控製的剩餘的軀殼,不要再繼續接受摧殘,我瘋了,我的耳膜發出轟鳴,仿佛聽到穿越腦海的爆炸聲,我痛苦地翻滾著,整個牢房都在翻躍中爆裂。
震蕩!撞擊!漫天流星雨射穿殷紅的雲海砸向大地,絢爛的色彩燃燒著,冰封的世界都在碎裂,我終於被完整吞滅了,在岩漿中沸騰著,驚恐卻又感到欣慰,這纏繞我許久的夢境真實地出現了,可怕的命運將在此永遠終結,我可以死了,悲慘而徹底地死去,我這該死的命再也不會降臨在任何一個可憐家夥的身上,讓我毀滅吧,一粒原子核都不要留下,每一片可見與不可見的靈魂塵埃都要消滅,還有那每一瞬間的記憶與潛意識……夠了,這樣該夠了,我可以安心地睡了,我真的困了……
你餓了嗎……
跟我來吧——
來啊……
那個聲音,又在隱隱召喚我,深摯的笑容糾纏著我,殷切的眼神向我靠近,她在逝去的世界裡隱現著,永久循環著,使我總能在刹那間回想起她的全部,她究竟是誰,難道我一直在尋找的其實就是她……不,不會的,她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根本不可能見到她……難道我又錯過了一次,難道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