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空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恭聲應了聲是,側身讓到一邊。
雙玖大喜,連忙拾袖擦擦眼淚,跑進了禪房。
禪房內,一榻,一幾,一盞茶。
一張蒲團,盤膝坐著一個女尼。
女尼身著一襲白色袈裟。
白色袈裟代表著菩薩境,她在伏虎寺的地位果然不凡。
牆上沒有字畫,隻有一扇羅漢窗,羅漢窗形如滿月。
窗外就是一棵幾百年的山茶樹,有綴滿了碗口大朵的枝垂下,就掛在窗口。
那是川渝地區的白雪塔,又叫“觀音白”,瓣朵朵,雪白如玉。
一時間,窗外朵朵觀音白,從內向外看,便是一幅畫。
而窗內,一幾一榻一禪修,從外向內看,亦是一幅畫。
雙玖跑進禪房,看見盤坐於蒲團之上,猶如一朵曇幽蓮的女子,“卟嗵”一聲就跪倒在地,哀哀痛哭道:“姑母,求您為侄女做主啊。”
“唉,你要貧尼為你做什麼主呢?”
淡然而坐的女尼扭過了臉兒來,清湯掛麵的一張臉,卻是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哪怕是光溜溜不見一根秀發,竟也絲毫遮掩不了她的美貌。
這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
她就是梵清,蓬州吳家上一代家主六十九歲時生的女兒,從小如珍似寶。
隻是這個年紀生的孩子,大多先天不足,體質不好。
老家主生怕自己這個老來得到的女兒夭折了,雖然是萬般不舍,還是送上了峨眉山,佛前許願,舍與菩薩,請伏虎寺的高僧教導撫養。
以吳家老家主的身份地位,又向伏虎寺舍建了數處精舍禪院,翻修了整座寺院,這麼大的功德,自然是由主持老尼親自收為徒弟了。
如今吳老家主和主持老尼已相繼去世,現任的伏虎寺主持是尼梵淨,她的大師姐。
尼梵清垂眉斂目,寶相莊嚴,淡淡地道:“你父親桀驁不馴,目空無人,一向不服吳淵為家主,明裡暗裡多有動作,你以為貧尼看不出來嗎?”
尼梵清從未下過峨眉山,但是以前父親活著的時候,哪怕年邁,也是年年來看望她。
老父親去世後,兄長們來的雖然不是那麼勤了,但兩三年總要來一趟的,因此她認得吳家各房主事人物。
尼梵清修練有“他心通”神通,非心思純淨無暇之人,不能修成。
這門神通當然沒有神話裡的“他心通”一般的神妙,但是它能極大增強一個人的內心感應能力,察覺到他人心思的**和善惡。
我們會發現,小孩子大多都有一種能力,你哪怕說的再是如何甜言蜜語滿麵堆笑,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也能感覺出,誰是真的喜歡他,誰在討厭他。
尼梵清所掌握的這門神通,就是靠後天修成的這種能力。
它不是通過對一個人微表情的分析判斷,而是純粹的心靈感應。
吳家兄長們來看望她時,自然不可能敘及太多,尤其不可能暴露彼此間的矛盾。
但那時才十五六歲的她,就已經察覺到了吳炯對吳淵的嫉恨、憎惡與不服。
這個秘密她沒有對人說過,但她記在了心裡。
吳炯這一房的女眷全部被送到伏虎寺清修的消息,她昨天就聽說了。
在她想來,應該就是吳炯心中的嫉妒心和貪欲終於無法扼製,開始圖謀家主之位,結果被家主反殺,受到了嚴懲,妻眷女子都送上山來了。
彆說她已經出家,就算她是個世俗間的女子,她也是吳家的一員,發生在吳門的這一切是家主的決斷,她又能如何插手?
尼梵清歎息道:“你父親以下犯上,受到家主懲處,乃是罪有應得。至於你們被送上山來清修麼,其實清修也挺好的……”
吳雙玖痛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姑母,我家這一門,所有男丁,都被殺了。”
“什麼?”
尼梵清大感震驚,吳炯想爭吳家的老大而已,同門相爭,用得著如此慘烈的手段嗎?
吳雙玖哭泣道:“害死我全家的,是新任潼川安撫使楊沅!我爹想著咱們蓬州吳家沒個靠山,終是不得發展,便費儘心思,和利西吳家搭上了線。
結果這時候,新任潼川安撫使楊沅到任了,他拉攏家主為其所用,知道我爹和利西有聯係之後,就逼家主表明心跡。
要麼,吳家滅門,要麼,死我家一房,從此死心踏地效忠於他。於是,家主……”
雙玖痛哭失聲,伏地不起。
其實吳炯被滅亡的真相,她還真不知道。
她就知道,她先是被控製起來了,然後吳家老宅派了很多人去她的家。
次日,她的家人便被害了。
在她的認識裡,動手的當然是家主。
但是,從蓬州押送來峨眉山的這麼長的時間裡,她是有充足的時間反複琢磨的。
她發現,不能如實跟姑母講。
首先,家主吳淵是姑母的親哥,她這一房差著點意思。
其次,如果是家主清理門戶,必然是開祖宗祠堂,各房同意了的,姑母也是吳家人,還能如何反對家主?
就算她跑去斥責家主沒有人性,能讓他掉一根頭發麼?
所以思來想去,她覺得,隻能把這口鍋,扣在楊沅頭上。
把家主吳淵說成受威脅、受逼迫,才不得不殘殺同族,才有可能激起姑母的憤怒。
如果姑母能殺得了楊沅那樣最好,聽爹爹說,姑母自幼在山上修行,是有一身好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