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政接過藥碗,那藥湯黑褐色,聞著便極苦。
楊政似乎早就習慣了,喝著竟全無異色。
一碗藥湯喝罷,用手帕擦了擦嘴,揮手示意了一下侍奉湯藥的郎中。
郎中會意,收拾了藥碗,在兩名楊政親兵的監護下,背起藥箱退出了臥室。
楊政是去年末才檢查出患了肝瘤的,依照郎中診斷,這是絕症,若換一個人,現在就已去世了。
楊政身體底子好,再加上有足夠的財力調養,這才撐到現在。
楊政也從早期的厭食、腹瀉發展到現在腹部持續脹疼難當。
不過,他必須撐下去,至少撐到安排好後事。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眼見說服不了諸將,才決心以雷霆手段達到目的。
這個郎中是西川名醫,自從聘請入府,就受到嚴格管製。
楊政是擔心自己的病情一旦泄露出去,會引起意外的變化。
忽然,一陣喧嘩聲傳來,楊政霜眉一皺,不悅道:“外麵何人喧嘩?”
但,本該守在寢室外的侍衛卻沒能如往常一般及時回答,而且,室外還傳來了清晰的刀劍撞擊聲。
楊政臉色一變,穿著一身小衣就下了榻。
他鞋也沒穿,赤腳搶到牆壁邊,一把摘下了他的七星寶刀。
院中四處,刀光劍影。
楊政經營多年,忠於他的兵馬還是很多的。
當然,這兵馬並不駐紮在帥府裡,但帥府裡兩百多名侍衛,也都是絕對的忠耿耿耿。
潘泓嶽領兵抵達帥府是很順利的。
這裡本就是一座邊城,最高首腦不是知府、知州,而是興元府禦前諸軍都統製楊政,是軍政府。
有兵馬調動來去,乃是常事。
更何況還有時寒、周無翼、劉入溪等人暗中策應。
但,進入帥府之後,就要靠硬碰硬的打進去了。
府中處處刀光劍影,潘泓嶽則領著數十名親兵,直接殺奔楊政的臥房。
楊政提刀走出臥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的侍衛正個個以一當三四,陷入刀光劍影的苦戰之中。
潘泓嶽在十餘名護衛的簇擁下,正穿過激戰的一個個小團體,緩步向他走來。
楊政微微眯起了眼睛:“小潘!”
潘泓嶽站住了,按刀站定,欠身道:“太尉。”
楊政冷冷地道:“你這是……要造反?”
楊政雖老,餘威猶在,哪怕潘泓嶽已經存了必死之心,見到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產生敬畏之意。
他沉聲道:“不,末將隻反太尉,不反大宋。”
楊政想了一想,緩緩問道:“哪裡出了問題,叫你鋌而走險?”
潘泓嶽道:“掌書記陳涿光往定軍山去做什麼,太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何必明知故問。”
楊政恍然,輕嗬了一聲。
潘泓嶽道:“末將追隨太尉逾二十餘載,一向敬重太尉。今事已至此,太尉,不如給自己留個體麵吧。”
楊政放聲大笑,隨著咳聲起來,他才止住笑,緩緩拔刀出鞘,沉聲道:“楊某一生,為戰而生,以殺證道,若死在刀下,那也算是兵解了。
如今既已提刀在手,安有束手就縛之理。小潘子,來吧!讓老夫看看,你這幾年,有多少長進。”
潘泓嶽輕輕搖了搖頭,緩緩拔刀出鞘。
老太尉是他敬重的人,如果非要送老太尉上路,那也得他親自來,豈能讓楊老太尉被亂刀砍死?
那不該是這位遲暮英雄的死法。
但,這時候,楊福和楊祿被推搡著押解過來。
“爹!”
“爺爺!”
這一子一孫一叫,雖已形銷骨立,卻仍虎眸賁張的楊政楊直夫,登時泄了殺氣。
扭頭看一眼他唯一的兒子和長孫,楊政舉起的刀,緩緩地垂了下去。
潘泓嶽憐憫地看著楊政,低聲道:“太尉,末將保證,令子與孫,絕不會受到牽連。”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一個才乾庸碌、性格懦弱的楊福,一個妻妾成群卻一無所出的酒色之徒,還有一個智商頂多十一二歲的小傻子……
太尉一世英名,從一介無名小卒,直到今日儼然一鎮王侯般的存在,子嗣卻是這般不爭氣,還能指望他們有什麼出息?
聽了潘泓嶽這番話,楊政閉上眼睛,仰天長歎了一聲。
刀,嗆然落地。
彼此相交相知數十載,他相信潘泓嶽的承諾。
事已至此,他還能如何選擇?
楊政一生殺戮之重,致有“虎將”之稱,此虎謂之西方白虎,主殺伐之神獸。
可是,哪怕兒孫再不爭氣,在遲暮之年的他眼中,也是超越了其他一切的,必須庇護的存在。
……
楊沅安排好了定軍山的一切,著令韓金勳暫攝裘皮兒職權,自己則押解著徐夫人,帶著裘氏一家回南鄭。
重傷未愈的陳涿光乘著一輛車子,加上裘家家眷的車隊,綿延一路。
陳涿光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南鄭,太尉要知道栽贓成功才能動手。
可是這個動機,他又不能直白地告訴楊沅。
楊沅就算真是太尉的族弟,這才剛剛認下的親戚,對方又是欽差,他也不敢輕易信任,以如此秘密相告啊。
可如此一來,楊沅覺得他傷重,須靜養,不宜奔波,他就沒理由拒絕楊沅的好意了。
也罷,就這麼回去最多也就慢了兩天,來得及。
陳涿光隻能如此安慰自己。他們可以慢慢而行,楊沅卻不想伴著大隊緩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