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涿光的車隊找到時寒的時候,時寒部已經打造出了一些簡陋的攻城器具。
時寒看到陳涿光,也是頗感無奈。
依著時寒的想法,如陳涿光這種楊政的親信,能殺還是殺了的好。
但,陳涿光領著一支車隊,率領幾百號人趕來。
三軍將士全都看見了。
如果這種情況下陳涿光一行人出了事,時寒就必然暴露。
所以,時寒隻能打消對陳涿光的殺意,將他們一行人迎進了軍營。
“陳書記,少將軍,本將軍已經同潘泓嶽的幾名部將悄悄取得了聯係。”
時寒請二人在帳中坐下,便向他們通報了重要消息。
“今夜三更,他們會悄然開城,引我大軍入內,我們裡應外合,奪回南鄭,攻陷帥府,替太尉報仇。”
時寒一臉的義正詞嚴。
陳涿光神色慘淡,輕輕頷首道:“一切,拜托時統製了。”
陳涿光清楚時寒與楊政就歸附吳家軍的矛盾,但他並不能確定南鄭之變,有時寒的手筆。
而且,太尉已經死了。
就算其中有疑慮,眼下還要倚賴時寒等將領平定大局,他也不能再節外生枝。
對知己暴斃的悲傷,對自己未來的迷惘,讓一向機警縝密,辦事老練的掌書記陳涿光,此刻神情懨懨,興致缺缺,已經無心謀劃什麼了。
時寒暗暗冷笑一聲,展顏道:“陳書記儘管在營中安心養傷。
潘泓嶽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他的反叛,定然不會長久。”
楊壽緊咬牙關,道:“時爺爺,壽兒晚上和你一起進城,我要親手殺了潘泓嶽,替我爺爺複仇。”
陳涿光神情一動,斥道:“胡鬨,如此大事,你能抵得什麼作用?你在軍中陪我。”
“我要去!”
楊壽雙目發赤,緊盯著時寒:“時爺爺,我要親手為爺爺報仇。”
時寒輕輕拍了拍楊壽的肩膀,一時心中百感交集。
作為楊政的副手,兩人並肩作戰數十年,是可以把後背放心地交托給對方的袍澤、兄弟。
可是事到如今,兩人卻是分道揚鑣,愈行愈遠。
楊政圖謀殺他,他也隻能奮起反抗,殺了楊政。
楊壽這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
他與楊政兄弟相稱,這孩子從小叫他一聲“時爺爺”,隻是……
你的親爺爺之死,就有你時爺爺的手筆啊。
“陳書記,那就……讓他跟著吧。”
時寒喟然一歎,看向陳涿光:“時寒不死,必保少將軍無恙!”
陳涿光看看楊壽,又看看時寒,嘴巴張了張,最後終也隻是化作一聲長歎:“壽兒,你自小心,務必保全這有用之身。”
……
“小師太,官兵搜了一天,並無我的消息,現在戒備已經放鬆了,我打算今夜,就趁黑離開。”
晚上,禪房裡,楊沅和梵清正吃著伽籃院的尼師給梵清送來的齋飯。
習武之人飯量大一些,所以給梵清送的飯食本就較多,但兩個人吃就不夠了。
因為不想引人懷疑,梵清沒有多要齋飯,所以兩人都隻能吃個半飽。
早晨的梵清誤抓蟠龍棍事件,楊沅還以為會讓兩人的相處變得非常尷尬。
隻不過,當梵清一把抓下,知道自己誤會了之後,也隻是迅速縮了手。
她神情雖略顯尷尬,卻也沒有太難為情的表現。
看著她那一臉無邪的模樣,楊沅就知道,她是大概知道男女有諸多身體上的不同的,但是她並沒有世俗中人因為男女之分而理應產生的羞窘感。
因為,在她的人生認知裡,壓根沒有這方麵的概念。
她的尷尬,隻是因為覺得自己認知不足,在彆人麵前露了怯而產生的尷尬。
她壓根不明白,她一個妙齡女尼,如此舉動該是如何的羞窘。
禪修弟子,一輩子的修行,最終求的就是一個毫不在意地舍棄臭皮囊。
而梵清不用修。
她就如同深山的一眼清泉,壓根兒沒有這樣的雜質,心中本就沒有這樣的概念。
梵清大大方方的,楊沅便也自在多了。
經過這一夜一天的休養,傷口已經淺淺結痂,隻要不劇烈運動,就不會再讓創口破裂。
楊沅也是真不能在此多做耽擱了。
他不確定,楊壽和陳涿光有沒有趕到南鄭城,也不確定潘泓嶽究竟有多少同黨。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侍衛落在潘泓嶽手中,有無受到傷害。
他必須得儘快弄清南鄭情況,如果南鄭局勢已不可挽回,再往臨安稟報是來不及的。
楊沅打算如果南鄭方麵諸將領已經沆瀣一氣,那他就去定軍山,調韓金勳等將領來圍南鄭城,並從潼川府路抽調兵馬,加入對南鄭的討伐。
白天他行走不便,今天夜裡就得趁天黑離開了。
梵清覺得和這位施主在一起,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她的師姐已經七十多歲了,她的師侄都是五十多歲的人。
伏虎寺裡的小尼姑們,輩份最高的都是她的徒孫。
在這位輩分奇高的同齡人麵前,她們畢恭畢敬,沒有人敢和她說笑一句。
而這位施主不同。
雖然他不信佛,一句“前世我是誰,來世誰是我”,到現在還很困擾她。
但總的來說,和他打交道是很快樂的。
所以,那不鹹不淡、沒什麼油水的齋菜白飯,有他陪著,梵清吃的也很香甜。
忽然聽說他要走,梵清心中忽然有些不舍,飯菜也不覺得香了。
不過,她也知道,她是出家人,而且是個女尼,她是不可能與一位男施主頻繁往來的。
梵清放下筷子,看了楊沅一眼,將不舍的情緒藏了起來,平靜地問道:“施主是要離開南鄭,還是要去太尉府尋你的仇家?”
楊沅正色道:“承蒙小師太點化,我決定,放下殺人的執念,離開南鄭城。”
梵清聽了很是歡喜,頓覺自己功德無量。
於是,她腰杆兒挺的更直了,莊嚴地道:“你的問題,貧尼還沒有想到答案。
貧尼會繼續想下去,如果以後有緣再見,貧尼會把我的答案告訴你。”
楊沅雙手合什:“善哉,善哉,那就希望,以後再有機緣,與梵清小師太再聚吧。”
楊沅遲疑了一下,又道:“楊沅那狗官多行不義,必受國法製裁,小師太是出家人,也不要沾惹這紅塵因果了。”
他是在關心我吧?
梵清能夠感覺到這位俊俏小施主對她似乎有一種牽掛,或者說是擔心相關的情緒。
於是,梵清也產生了一種很開心很愉悅的心情。
她想了一想,決定用一個善意的謊言,讓他對自己放心。
於是,梵清道:“太尉府戒備重重,貧尼想帶他上山修行,很難辦得到。
貧尼決定,依你所言,待城禁放開,便往蓬州一行,去尋貧尼的俗家兄長問個究竟。”
楊沅放心了,微笑道:“小師太,告辭。”
楊沅起身,向梵清再行一禮,轉身走向房門。
梵清抿了抿唇,忽然問道:“施主叫什麼名字。”
楊沅驀然止步。
梵清是主動向他告知了自己的法號的,但他當時打了馬虎眼,沒說自己的名字。
其實在交往中,這已經是很大的失禮了。
虧得梵清不大同世俗人打交道,並不清楚這些事情。
想不到這都要走了,她卻問起自己名姓。
楊沅心思電轉,再轉過身時,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微笑模樣。
“在下姓元,名三陽。”
“元三陽?”
梵清點了點頭:“貧尼記得了。”
三陽本就是道家術語,是謂陰中之陽,陽中之陽,陰陽中之陽。
梵清毫不起疑,合什道:“祝三陽施主一路順風。”
楊沅走出禪房的時候,正是月明星稀時候。
樹梢上一輪明月,通明剔透。
楊沅依舊從來時路走,踏著滿地的黃葉,走過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他回頭看了一眼,無垢堂的禪房中,有一盞孤燈。
楊沅回過身頭,從種滿折耳根的草地上穿過了樹林,他便到了黃色的寺院高牆邊。
今夜,是潘弘嶽麾下幾員將領與時寒、劉入溪、周無翼“裡應外合”,奪取城池,誅殺潘泓嶽這個逆賊的日子。
這麼做,潘泓嶽的部下就能最大限度地將功贖罪,免受更多懲罰。
最後,將是潘泓嶽一人承受所有。
事情的真相,潘泓嶽並沒有對自己的家人講。
哪怕是有時寒等人竭力保全,他的家人總是要受些磨難委屈的。
如果讓他們知道真相,也許他們就會忍不住說出來。
可那樣做,除了多拉幾個人下水,全無益處。
既然是他抽中了,那他就獨力承當。
他相信時寒、劉入溪還有周無翼三位袍澤對他的承諾。
他叫了一桌子好菜,一壇子好酒,獨自坐在房中,大口肉、大碗酒。
喝到七分醉意時,他便把酒碗一摔,挎上刀,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院中。
“潘統製……”
門外侍衛肅立敬禮,潘泓嶽理也不理,走到校場當中。
明月當空,遍地清霜,秋風一吹,酣然舒暢。
潘泓嶽忍不住扯了扯衣襟,把胸懷敞開了些,讓晚風灌進來。
他搖搖晃晃地抬起頭,看向天空那輪月亮。
月上柳梢頭,時大哥他們,該“奪城”了吧?
月色之下,有一道人影輕若狸猿,向著太尉府,悄然潛來。
……
潘泓嶽看著月亮,一陣風來,忽地隱約聽到隱約的廝殺聲傳來。
他的唇角,不禁逸出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