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內侍去內殿的途中,劉綽心中暗自揣測皇帝召見她的原因。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麵聖,不能不謹慎小心。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梅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一進門,就聽到李適在吟誦那首《臨江仙》。
皇帝看見劉綽,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朕聽聞你前夜為了替一女子贖身,不惜出價千緡。”
劉綽剛要解釋:“陛下,那錢是····”
就聽李適道:“帶的錢不夠,還當場揮毫潑墨,寫下這首臨江仙。引得樓中之人,無論男女,紛紛慷慨解囊,籌得三千緡錢。劉學士這詞寫得好,事也做得雅。這幾日,綺夢閣門庭若市,都是去瞻仰你這首臨江仙的。”
劉綽跪地謝恩,“陛下謬讚。”
“你身為內文學館學士,郡主們的女師,卻親自前往右教坊為她脫籍,就不懼人言可畏?”李適直接道。
這怎麼又變了臉?
劉綽心裡嘀咕,陛下您這到底是要誇我,還是要訓我,給個痛快的行不行?
“因為這女子,她值得臣冒天下之大不韙。”劉綽謙恭道,“陛下明鑒!臣此次前往右教坊為那女子脫籍,實在是事出有因啊!”
皇帝接著問道,“但不知此女是何身份,竟值得你如此相待?聽瑾兒說,她隻是你貼身護衛的舊相識,你此舉不過是愛出風頭,沽名釣譽?你怎麼說?”
儘管內心有些慌亂,劉綽還是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答道:“回陛下,此女與臣的貼身護衛確係舊識,但這並不是臣為其脫籍的唯一原因。她本是河西道人氏。祖父馮無殤曾是玉門軍中校尉。幾十年前,被調入中原平定安史叛軍,最終戰死沙場。因其軍功,朝廷在升平坊賜了馮家一座宅子。她的父親馮青山曾服役於河北道軍中九年,因抵禦契丹,殘了一臂一腿。馮氏兩代都是忠烈之人。臣以為,馮氏孤女,理應得到一個更好的歸宿,而不是被困於教坊之中。否則,豈不寒了天下軍士的心?故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為她爭取自由身。至於‘愛出風頭’、‘沽名釣譽’之說,純屬無稽之談,請陛下明察!”
皇帝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過了片刻,他緩緩開口道:“既是如此,朕便特赦她的賤籍,許她自由。”
有了這句話,任誰都不能阻止她給梅香脫籍了。劉綽忍不住長舒一口氣,
“臣代梅香姑娘,叩謝皇恩。陛下,臣今日入宮,帶了梅香姑娘一起前來,本是想求教坊使為她放籍的。她此刻就在外麵,您要不要····”
“好了,你回去吧!”李適道。
劉綽卻沒動位置。
“陛下為何不問臣,既是忠良之後,她又怎會淪為賤籍的?”她道。
“劉綽,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綺夢閣之事,朕不追究,已是對你格外開恩了。你便該適可而止。”
劉綽叩頭道:“陛下如此說,應是知曉了馮氏冤情。求陛下開恩,為馮氏平反冤案,恢複名譽!”
“人都已經死了,你執著於身後之名,又有何意義?”李適道。
“常言道,故土難離。馮家人已經回不去河西道了。不能連升平坊老宅也回不去吧?對活著的人而言,本是來處的家,卻再也回不去了,是何等的淒涼?想起往日時光,屋簷上滑落的雨水,庖屋裡升起的嫋嫋炊煙,都是此生最溫暖的回憶。陛下,這不是一門一戶之事,是一條街的人。就為了給竇大將軍建座彆院,趙侍郎強拆了一整條街。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可此等巧取豪奪之事便如一柄柄利刃,將他們那顆忠君報國之心刺得千瘡百孔。我大唐百姓本是世間最驕傲自信的百姓,不可因為某些寡廉鮮恥之人,就傷了這份驕傲與信心啊!”
李適似乎受到了什麼觸動,他背著手走到窗前,歎了句,“他們委屈?這世上之人誰能不委屈?朕的鹹安,貞元四年下嫁回紇,迄今已經十四年沒有歸國了。”
“陛下,鹹安公主為國為民下嫁回紇,換來西北邊境這十幾年的安穩,與征戰沙場的將士們無異啊。想必公主也不想看到,她奉獻一生所守護的大唐百姓被人如此不公對待吧!”劉綽再拜道。
李適轉身,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劉綽道:“抬起頭來!”
劉綽依言抬頭。
“你堅持為馮氏女翻案,可是受了何人指使?朕雖愛才,卻也最恨結黨營私之人。”
劉綽眼神堅定,“無人指使。臣隻是見不得忠良之後有此遭遇,更見不得宵小之人逍遙法外。”
“這話不老實!”
劉綽小臉微微一紅,笑著道:“也有那麼一點私心。臣想為去年無辜被刺殺的自己和家人出口惡氣。”
李適臉色雖稍微緩和了一點,還是接著問道:“你是見竇文場已經死了,就敢重翻舊案了?劉綽,你在洛陽都亭驛被刺殺的事,若非竇卿替你說話,朕是不會下旨申斥李錡的。他人都死了,你還要拆他的宅子。此番作為,豈不是恩將仇報?”
那宅子竇文場去住過麼?就是真住過,又住了幾回?我也沒說要拆他的宅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