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大堂裡還有許多人。
除了正中央著紫色官服的張刺史,右側上首還坐了個跟劉主簿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穿著七品官的官服。
他的下首位置坐著的是劉綽的熟人,彭城縣令。劉綽倒是頭一回見到穿著官服的明府。
左側上首坐著的,劉綽也認識,乃是那位喜愛求仙問道又已經辭官歸隱的族親劉商。想是為了不讓劉綽害怕,他的下首坐著的是劉主簿。
同時還有書記員及十幾位醫者。李良醫、張四郎、錢氏帶來的年老醫者也都在其中。
突然間見到這麼多大人物,劉綽卻一點也不怯場。
臨來時,劉主簿叮囑過,見了張刺史要稱呼‘張仆射’。
因為張建封除了是徐州刺史和徐泗濠節度使之外,還有個名譽官職,尚書右仆射。名義上是宰相,卻不理宰相的政事。
她淡定地將堂上環境和人物觀察了一番之後,恭敬行禮,“民女劉綽,參見張仆射!”
張建峰見她粉妝玉琢,更難得是不卑不亢,姿態從容,笑問道:“你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劉五娘子?劉綽,本官問你,你如今幾歲了?”
“回張仆射的話,民女今年九歲了。”
“知曉今日要你來刺史府所為何事麼?”張建封問。
“仆射苦心,民女知曉,心中十分感激。半年前,渡仙氣救人一事,若有什麼不清楚的,儘可相問。也辛苦諸位醫者做個見證。”劉綽掃了一眼在坐的醫者們道。
“聞名不如見麵,倒真是個有趣的小女娘!”
張建封抬了抬手,問訊正式開始。
“當日河邊救人,你用的急救之法師從何人?可有什麼憑據?”一位刺史府屬官道。
“醫聖張仲景在《金匱要略》第二十三卷‘雜療方’言道:自縊死,心下若微溫者,一日以上猶可活。一人以腳踏其兩肩,手小挽其發,常弦弦勿縱之。一人以手按據胸上動之,一人摩捋臂脛屈伸之,若已僵,但漸漸強屈之,並按其腹,如此一炊頃,氣從口出,呼吸眼開.....兼令兩人各以管吹其兩耳,彌好此最善,無不活者。葛洪所撰《肘後備急方》所載‘救卒中惡死方’:令二人以衣壅口,吹其兩耳,極則易人。孫藥王的《備急千金要方》裡也寫到:凡救自縊死者,極須按定其心,勿截繩,手抱起,徐徐解之,心下尚溫者,以氍毹較厚的絲織品、毛毯)覆口鼻,兩人吹其兩耳。民女便是照著醫書中所言,用了些應急的法子。”
劉綽侃侃而談。就這幾句話,她已經背了一整晚。
屬官看向諸位醫者,醫者們紛紛點頭。
“劉五娘子,小小年紀,竟已讀過如此多的醫書,實在令人敬佩!”李良醫問道:“誠如你所言,這些救人之法都是醫書所載。可都是針對自縊身亡之人,並非溺水之人。且你當日並非‘以管吹耳’,而是捏住傷患鼻子,從口部渡氣,這是為何?”
不愧是城中最好的醫生,一下子就問到了問題的重點。
劉綽向著李良醫行了一禮,笑道:“去年春天,小女曾不慎落水過一次。大難不死後,便讀了許多醫書查看如何救治溺死者。”
張四郎道:“難怪當日,劉五娘子馬上就知道了在下要用藥王的方子救人!”
劉綽點頭應是,接著道:“第一次溺水後,民女便知道了人的口、耳、鼻與呼吸之道都是相通的。讀醫書時,便覺得自縊和溺水,其實根本上是一樣的。不論自縊還是溺水,人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無法呼吸了。口耳鼻三者中,耳朵入氣最少也最慢。男女授受不親,口對口渡氣雖於禮不合,卻是給傷患供氣呼吸最有效用的辦法。當時情況危急,若再浪費時間尋找蘆管、蔥管和塞住口鼻的布團,豈不都是棄簡就繁,本末倒置?人命貴重,況且民女年紀尚幼,兩權相害取其輕,自然是直接捏住鼻腔,大口渡氣救人方是上策。”
張建封道:“兵貴神速,救人性命自然也是如此!”
堂上眾位醫者連連點頭,衙署大堂儼然像是在舉辦一場小小的學術討論會。
“劉五娘子,你當日為何說,溺水者伏於馬背之上空水無效?”張四郎道。
“救助自縊或是溺水者,無非就是保持傷者體溫,恢複其正常呼吸,氣通則人活。諸位都是醫者,應該知曉胃中之水好除,肺中之水,卻不好排出。昏迷的傷者伏在馬背上,身子實為倒立之姿。一不小心,就容易因為嘔吐出來的東西,堵塞呼吸道,導致窒息。不若將人放平,更換濕衣,保持其體溫,向傷患體內吹氣,有節律地按壓其胸腹、按摩屈伸其四肢。”
“聽齊老前輩說,當日你在按摩傷者胸腹後,還讓他用十宣放血法為其針灸?劉五娘子可是從哪本醫書裡讀到的?”李良醫捋著胡子追問道。
“《千金要方》裡寫到,邪病大喚,罵詈走,卒忤死,短氣不得語,都可以灸手十指端。意思便是,急救昏迷、休克、中暑、癔病、驚厥、癲癇的患者都可以用十宣放血法。十指連心,小女子見識淺陋,情急之下,就想到是否可以用此法給傷者清熱開竅,通經活絡。此法有效,實為僥幸,其中醫理藥理,小女子其實並未厘清。”劉綽道。
一番應答下來,已將當日渡氣救人的謎團全數說清。
刺史府外圍著的百姓,有的聽得迷迷糊糊暈頭轉向,有的似懂非懂,也有不少人已經明白過來,這位劉五娘子天性聰慧,當日能將人救活,不過就是在專業醫者的幫助下,將讀到的各種名家醫方活學活用而已。
聽完應答,張建封向著劉商大笑道:“子夏兄,這位劉五娘子果然名不虛傳啊!”
劉商道:“仆射不知,五娘子那日河邊救人,乃我親眼所見。她所用之法,起效神速,令人驚歎。此等救人之法,便是在座的醫者,也未曾想到。蚩蚩者民,也難怪他們會大肆宣揚追捧啊!”
李良醫等醫者齊道:“吾等慚愧!”
“劉主簿,你這個女兒小小年紀,卻飽覽醫書,進退得宜,應答如流,真是教女有方!”張建封又向著右側上首的青年道:“三郎,看到了麼?你家那幾個女娘,也該好好讀些書了!”
青年點頭稱是,“阿耶,兒子回去定會督促她們好生讀書的。”
劉主簿連忙起身行禮,謙虛道:“仆射過譽了!小女年少無知,行為冒失,險些惹下大亂!她初生牛犢不怕虎,才僥幸將人全都救下。諸位醫者深知人命貴重,自是更為謹慎小心些罷了!”
張建封讚賞地看了看劉氏父女,“彭城劉氏不愧為我徐州大族,不矜不伐,功成不居,實在難得!渡仙氣救人一事,刺史府會貼出告示,免得百姓再登門騷擾。劉五娘子,聽聞你喜讀《齊民要術》,便是廚藝也是一絕?”
劉綽拿出一副受了表揚的小孩模樣,熱絡道:“回仆射,民女是會做幾個新鮮小菜。若不嫌棄,改天做來請仆射嘗嘗!”
張建封哈哈大笑道:“擇日不如撞日,便是今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