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鐵匠和年輕鐵匠配合緊密,很快便把還在燃燒的大鐵坨分割成八塊小鐵坨。
“可以啦。”紹沙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走到溫特斯麵前“海綿鐵剛出爐的時候比較好搞,等一會變涼就硬了。太久沒親自上手乾活,讓幾位保民官大人見笑。”
紹沙穿的棉料衣服已經被飛濺的鐵渣燙出一個個小洞,不過他的笑容很暢快。
溫特斯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紹沙是一名能掄錘、能彎折金屬的鐵匠。在此之前,他其實都是把紹沙同老普裡斯金那類商人劃到一切。
“乾得挺好。”溫特斯讚許道,緊接著又問“分成小塊?為什麼?”
紹沙回答“一大坨鐵,不好處理。分成小塊,鍛打更方便。”
“鍛打?接下來還要鍛打?”溫特斯繼續追問。
不懂就討教算是溫特斯的好習慣之一,他是不在意麵子這碼事的。
“鐵裡麵夾著渣,鍛打的過程中能把爐渣弄乾淨。”紹沙耐心給年輕的保民官解釋“就是先鍛成薄板,爐渣會自然剝落。接下來折疊,再鍛成薄片……千錘百煉就是這個意思。”
“鍛?”溫特斯立刻聯想到水力鍛錘,半開玩笑“是不是接下來還得交給鍛爐鄉那些作坊去‘鍛’?”
“對呀。”紹沙理所當然地回答“鍛爐鄉有水鍛,乾這個活最合適不過。光靠人鍛,這一大坨鐵不知道要鍛到何年何月。
雖然近些年都用鋼堡條鐵,但是鍛鐵手藝是鐵匠基本功,應該不會這樣快丟掉。再不濟,還可以請我嶽父的老兄弟們出來指導指導……”
安德烈和梅森在一旁好奇地擺弄鐵坨,小鐵匠自豪地給兩位軍官講解。
隻有溫特斯和紹沙兩人立在陰冷的秋風中,嚴肅地討論著“鍛”這件事。
“鍛……不是免費的吧?”溫特斯眯起眼睛。
“當然不免費。”紹沙給溫特斯介紹鐵匠內部的規矩“最簡單的辦法——把所有的鐵料交給鍛爐鄉的作坊主,彆的您不用管。直接跟他們換熟鐵,大概能換一半鐵料重量的熟鐵。”
“一半?”溫特斯驚詫莫名“我們辛辛苦苦煉出鐵,他們一過手就要拿一半?這他媽也太黑了吧?”
紹沙神色萬般無奈,他小聲說“能拿一半,那還是看在您的麵子上。您煉出來的不是鐵,而是鐵料。裡麵有很多有毒的爐渣,不經好好鍛打是沒法用的。”
溫特斯氣得發笑“那我還不如造幾具水力鍛錘,自己來搞!什麼狗屁鋼堡名匠水力鍛錘,老子看一眼就能再造一具出來,造一百具!”
“也可以呀。”紹沙點點頭“不過您仔細想想看——除了索亞先生,你手下就沒有彆的鐵匠了。就算我來幫忙,光靠我和索亞先生也忙不過來。您還是把鐵料交給鍛爐鄉的作坊,專心冶鐵的好。”
溫特斯第一次發現紹沙的口才居然也是了得。
“會計學校都辦了,我再辦個鐵匠學校不就完了!”溫特斯指著那幾個正在清理爐膛的小工“我把他們都培養成鐵匠!”
紹沙的表情變得嚴肅,他緩緩問“您說什麼?”
“我說,我要把他們都培訓成鐵匠。”
“恐怕不行。那些小工都是冬閒的農民,家裡有地。您就算讓他們來鐵匠作坊乾活,他們也不會答應。而且學徒期是沒錢賺的。”
“誰願意來,我就培訓誰。學徒期沒錢?那我就給學徒也發工資!”
紹沙臉色愈發凝重,他鄭重地告訴保民官“您如果這樣做。我可以向您保證,全鐵峰郡的鐵匠立刻就會造反!就算不造反,他們以後也絕對不會站在您這邊。”
紹沙的話像是在威脅溫特斯,溫特斯第一時間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他很快意識到不是,紹沙是在告誡他。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因為紹沙已經將自己視為他派係的一員,才會用直白到像威脅的話當麵告誡他。
“為什麼?”溫特斯誠懇地問。
“能打鐵的人,不是鐵匠。”紹沙也誠實地回答“隻有鐵匠行會認定是鐵匠的人,才是鐵匠。鐵匠行會有一套完整的學徒晉升規矩,這套規矩是行會的基石。您要辦鐵匠學校,就是在砸行會的根。”
行會!溫特斯摩挲著下頜。在帕拉圖生活太久,他都有點忘記由行會主宰的城市生活是什麼樣子了。
海藍有上百家同業行會,同產業的行會又逐漸合並成公會,公會以上又有行會總會。
在主權戰爭以前——那時還沒有維內塔共和國,[尊貴的海藍共和國]勢力僅限於海藍城及周圍——海藍的總會主席一職便由執政官兼任。
準確來說應該是海藍總會主席自動當選執政官。
主權戰爭以後,維內塔大小商業城邦與內陸貴族領地合並成[尊貴的維內塔共和國],海藍總會主席也依舊由共和國大執政官兼任。行會地位之崇高由此可見一斑。
不是城市孕育行會,而是行會建造城市。城市也不屬於市民,城市屬於行會。
沒想到在共和聯盟的邊緣、貧窮又閉塞的鐵峰郡,居然也搞行會這一套?
溫特斯搖了搖頭,轉而露出笑顏,問中年鐵匠“您也來給我當顧問好不好?紹沙先生。記名的,就算哪天我戰敗,也不會追究到你。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向你請教。”
紹沙有些受寵若驚,他重重點頭“榮幸之極。”
紹沙又建議道“鐵匠行會這件事……您最好和我嶽父談一談。鐵峰郡的鐵匠行會就是由他一手創辦。”
“好。”溫特斯啞然失笑。
那邊,梅森高興地拉著卡洛斯走過來。
“再加把勁,我看搞出來鑄鐵炮也沒問題。”學長豪情萬丈地展望“偽帝的鐵匠也不比我們多長眼睛或是手嘛!”
卡洛斯聽得直發愣。
“出了多少料?”紹沙問卡洛斯。
“爐溫不夠,我覺得出來的應該是熟鐵、不是生鐵。按投料估算,能有四百公斤左右的熟鐵。”卡洛斯又慌忙補充“也不能算的太好,就算兩百五十公斤出料就行。具體多重,得上稱量一下。”
“用了多少炭?”紹沙又問。
“初煉礦和木炭,三對一。”卡洛斯心算了一下,回答。
“三對一什麼意思?”溫特斯問,又進入到他不懂的領域。
“就是三份木炭、一份礦石——體積。”紹沙解釋,他笑著說“那還真挺好!我嶽父說他們冶鐵的時候,要用六份、七份炭,才能煉一份礦石。”
“什麼時候能再開爐?”溫特斯關心的是產能。畢竟對於他而言,木炭是不要錢的。
“爐壁要重新修補,我還想和紹沙先生把冶爐改造一下。”卡洛斯掰著手指頭“大後天應該能重新開爐。不過那個時候就需要更多的人手采礦、煉礦,還需要更多的人手燒炭。”
“沒關係,我讓薩木金給你準備。”溫特斯拍了拍卡洛斯的肩膀“這段時間你也彆閒著。這次雖然失敗了,但下次說不定就能成功呢?”
聽到溫特斯的話,卡洛斯驚恐地瞪大眼睛。
“學長,你給冶爐選的位置不好。”溫特斯看向梅森學長“您看看鍛爐鄉的鐵匠工坊,個個都靠著河!不靠著河,哪來的水力?”
梅森大吃一驚“啊?還有這個說法?冶鐵爐還要水力?”
“水力鼓風!這件事我也是去過一趟鍛爐鄉才發現。”溫特斯得意大笑“鍛爐鄉的工坊全都用水力鼓風。這裡卻用牛來拉風箱。牛是耕畜,本就緊張。繼續擴大規模,上哪找牛去?必須得靠著河才行。”
梅森學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溫特斯拉著小鐵匠走到山邊,指向山下的聖喬治河“我給你找到一處好地方。看到沒有?就在那裡!去給我再搭一座冶鐵爐!這次不行就下次,下次不行就下下次,一定要把高爐搞成不可!”
溫特斯大笑著拍了拍小鐵匠肩膀“我其實沒指望你真的能煉出鐵。按我的想法,你如果沒成功,那我就重新啟用波爾坦老先生那個年代冶鐵爐。成本高也無所謂,總之要冶出鐵。不過既然你成功了,那就再接再厲吧!”
卡洛斯呆若木雞、欲哭無淚。
“大人,那現在這座冶鐵爐要拆掉嗎?”紹沙冷不丁地問。
“為什麼要拆?”溫特斯莫名其妙地反問“咱們現在要的是數量,不是質量。這座冶爐不是能用嗎?湊合著使喚不是也行?”
“恐怕……會有問題。”紹沙艱難解釋“鐵峰郡的鍛爐數目是鐵匠行會限定死的。可以少,但不能多,每一座鍛爐都有主人。您要是想再開爐,就得去再買一座鍛爐。”
溫特斯的眉心又不自覺擰起“那這座冶鐵爐是怎麼回事?”
紹沙這才披露實情“索亞先生這座冶鐵爐,是我嶽父拆掉他的鍛爐之後才建造的,用得是我和我嶽父的鍛爐名額。所以沒有問題。我家的作坊裡,現在已經沒有鍛爐了。”
溫特斯無言,他向紹沙抬手敬禮“謝謝。”
“不敢當……不敢當。”紹沙慌忙鞠躬回禮。
“我這座是冶鐵爐,你們用的是鍛爐。”溫特斯沉吟著反問“不能玩一點文字遊戲嗎?”
“不行。”紹沙苦笑“行規的章程定得很死,凡是[使用燃料和火焰對鐵和鐵礦進行加工的熔爐、鍛爐、冶爐]都歸在‘鍛爐’裡,受到數量限製。每個鍛爐的名額如今都有主人。光是一個鍛爐名額,就值一大筆錢。
隻有鐵匠行會認定的鐵匠,才是鐵匠;隻有在鐵匠行會注冊的鍛爐主人,才能開作坊。”
“他媽的,還挺嚴謹。”溫特斯又好氣、又好笑“誰定的規矩?”
紹沙的笑容愈發苦澀、無奈“我嶽父——波爾坦先生。”
一直沒說話的安德烈突然不屑地啐了一口,拔出馬刀,遞給紹沙看。
他麵無表情地問“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紹沙嚇得直哆嗦,拚命點頭。
安德烈惡狠狠冷笑“那我們想開幾座冶鐵爐,就開幾座冶鐵爐!”
“把刀收回去,紹沙先生是朋友。你威脅他乾嘛?”溫特斯用手肘捅了安德烈一下。
安德烈嗤笑,但還是乖乖收刀入鞘。
“看來啊。”溫特斯歎了口氣,笑著告訴紹沙“還是得找你嶽父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