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惴惴望殿宇,京闈深深鎖重樓,得見閶闔人生幸,回首寒鄉幾多愁。
一個錦袍小太監踩著碎步,弓腰俯首在前引路,董昭緊緊跟在他身後。兩人左右,是一隊十餘人的精銳護衛,護衛們全身甲胄,威武不凡,行走之時,鏗鏘而整齊的甲葉聲不絕於耳。這行人在這寒夜之中,一路走過了宮牆門,向皇城之內而去。
“沒事就不要東張西望!這是規矩!”一道嗬斥聲從前邊傳來,入了董昭耳中。
“是。”董昭麵無表情的答著,前邊那個小太監似乎很不喜歡他。
可是第一次進宮的人怎麼可能會不好奇?誰不想朝四周多看幾眼呢?
也不知走了多長的路,董昭隻感覺走了快半個時辰了。一路不知穿過了多少道門,走過了多少條道,見過了多少巡邏站崗的士兵。他越走心越驚,這皇宮,這麼大的嗎?
“到了,在這候著,彆亂動!”小太監拉著尖細的嗓音警告著董昭,眼神中帶著不善。
董昭對這小太監的態度感到惡心無比,但他不能露出那種表情來,相反的,他該怎麼做呢?
“公公且慢。”董昭露出了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來。
正欲拔步走的小太監臉色一變,輕哼一聲:“嗯?”
董昭湊上前,嬉笑著將一錠大銀子悄悄塞進了小太監手裡:“辛苦公公帶路,初次相見,有勞公公了。”
“哦……”那小太監熟練的掂了掂手裡的銀錠,那沉甸甸的感覺讓他頓時心花怒放,一張冷臉瞬間變成了笑臉。隻見他抬起蘭花指指了指董昭:“你小子,本公公記住你了哦……在這稍等,我前去通稟之後很快就來了。”
小太監迅速將銀錠往袖子裡一塞,而後腰杆似乎也挺直了,大步走向遠處的一處宮殿,去通稟了。
董昭在原地等著,那隊侍衛在旁邊就這麼看著他,也不說話,讓董昭感覺有些不舒服。
這不是看管犯人麼?
夜幕之中,他閉上眼,感受著周圍氣息,他如今五官極其靈敏,聽著侍衛們的呼吸聲,他感受到這些侍衛都是普通人,並無什麼特彆之處。可當他一轉頭時,眉毛忽然一跳,他捕捉到了一股殺氣!
他若無其事的回頭,再次鎮定起來,閉上眼之後,他忽然感受到,那股殺氣消失了……
當他再次回頭,往一處黑暗的牆角一望時,那股殺氣再次顯現,但是他卻什麼人都沒看見……
他明白了,這宮牆之內,一點都不簡單……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呢。
大約過了半刻鐘,小太監快步回來了,走到董昭麵前,昂著頭道:“你運氣好,聖上現在精神不錯,隨我去安心殿吧!”
“謝公公!”
“走著。”小太監語氣輕快了許多,董昭鄙夷不已,看來果然哪裡都是銀子好使。
董昭內心冷哼了一聲,跟著小太監繼續走,一路上,他將氣息緩緩溢出,渾身毛孔都張開,感受著四周的動靜。越走他越心驚,這一路上,藏在暗處監視他的人,恐怕有不下二三十人!
這京城之中的皇城,果然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
“到了,進去吧。”小太監輕聲朝他說道。
董昭抬頭,望向了前邊的一座殿宇,那高高的台階之上,殿門正中,有一塊金色的牌匾。在兩側通紅的燈籠的照耀下,牌匾上三個金紅色的大字映入了董昭眼簾:安心殿。
“有勞公公了!”
董昭笑了笑,又悄悄塞了一錠銀子過去了。
那小太監頓時眉開眼笑,伸出蘭花指點了點他:“你小子,下次可不許這樣了。”
董昭陪著笑,緩緩跟著小太監,順著高高的台階往上走,一路走到了那安心殿門口。
“宣董昭晉見!”另一道尖細的聲音響起,董昭怔了一怔。
“快去吧。”小太監輕輕推了董昭一把,另一隻手放在胸前,做了個往下按了按的手勢。董昭當即明了,這是暗語,這小太監是在提醒他,要他放心。
董昭點頭,跟著另一個前來領路的太監,緩緩走入了這大殿之內。
大殿內金碧輝煌,燭光璀璨,差點晃花了董昭的眼。他不敢多看,跟著前邊的太監一路走,很快走到了大殿最裡頭的台階底下。而台階之上,金色的躺椅裡,皇帝正慵懶的半臥在那裡。
皇帝的樣子董昭是見過的,瓦橋坊見過一次,在樞機院的監獄裡也見過一次。那兩次見時,他感覺這位皇帝是個挺不錯的人,因為他的表現確實讓人側目。
可入了江湖,他見識到了人心的險惡,世態的炎涼,邊關的苦寒,百姓的疾苦……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這位皇帝的看法漸漸就變了。這位皇帝不再是他眼中的明君了,慢慢變成了庸君,而後又變成了昏君……
“草民董昭,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董昭低頭,暗自咬牙,利落的雙膝下跪,將早就練好的詞說了出來。
他沒有抬頭,隻是用耳朵感受著前方的動靜,當他說完這句話後,他正前方的台階之上,響起了衣衫抖動的聲音。隨後,一道有些疲憊的男音傳來出來。
“平身吧。”
董昭緩緩起身,還是沒抬頭。
“抬起頭來吧,你跟朕又不是第一次見了。”那道疲憊的聲音似乎有了些精神。
董昭抬頭,見到了一張略顯消瘦又帶著笑意的臉。
皇帝的笑臉。
“不錯,一晃兩年沒見,你是越來越有精神了。”半躺在龍椅上的皇帝,穿著一身淡黃色龍袍,眼光上下打量著董昭,溫和說道。
“聖上謬讚了,若無聖上當初搭救,草民何來今天!”董昭說著便又準備下跪。
“哎,免了免了,不用跪了……”皇帝隨意揮了揮手。
董昭鬆了口氣,他才不想跪呢。
“還自稱草民啊?嗬嗬,你都是六品帶刀侍衛了,該怎麼自稱,沒人告訴你嗎?”皇帝帶著笑意道。
“呃……微臣?”
“對咯,你現在是朕的臣子了,得自稱微臣。”皇帝笑意不減的看著他。
“是,微臣謝聖上隆恩!”董昭大聲說道。
皇帝從半躺的狀態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趣問道:“朕聽聞,你這兩年乾了不少大事啊,是不是?”
“呃……回聖上的話,也沒乾什麼大事……”
“不必謙虛,你乾的事朕都知道。”皇帝淡淡說道。
董昭心中一驚,你都知道?我殺你樞機院那麼多人你也知道嗎?
“你在邊關殺韃子,收複乾水關時有先登之功,收複破虜口有獻計之舉,當初蘇博都對你讚不絕口啊……”
董昭又暗自鬆了口氣,原來是這些事啊……
“後來你在西川,接連斬下東華會兩員大將,幫助王烈一路攻城拔寨,直取江州,是不是?”
董昭氣息平靜下來,拱手答道:“東華會作亂天下,幫助朝廷剿滅這等逆賊,是天下每一個臣民該做之事,微臣不過儘些綿薄之力而已。”
“嗯,說得好!朕沒有看錯你。”皇帝淡淡說了一句,又淡淡的看著董昭。
董昭惶恐起來,他想了想後,忽然跪下叩首:“微臣有罪!若聖上要責罰,還請聖上明言!”
“嗯?你有何罪啊?”皇帝臉上驚訝不已。
董昭麵帶惶恐之色,開口道:“回聖上,樞機院的湯銑,本名唐橈,乃是微臣的殺父仇人!微臣在揚州時,查到了當年父母被害的真相,於是一怒之下……”
“好了好了……這算什麼罪啊。”皇帝打斷了他的話。
董昭一驚,這事皇帝不怪他麼?
“唐橈是東華會的諜子,他死有餘辜。你為父報仇,他死在你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朕不會怪你的。”皇帝居然絲毫不在乎這些事。
董昭暗自吃驚不已,能讓皇帝這麼雲淡風輕說出這種話,可見程歡跟伊寧將揚州之事瞞的有多深……好在皇帝現在都蒙在鼓裡,這可真是個庸君。
但是董昭仍未起身,又開口道:“聖上,微臣還有一事想問聖上。”
“嗯?什麼事?”皇帝又驚訝了起來。
董昭抿了抿嘴唇,想了想,開口道:“微臣的師姐,伊寧,曾有言語冒犯過聖上……如若聖上要降罪,還請聖上降罪到微臣頭上,不要苛責師姐……”
“你?想代她受罰?”皇帝臉色變了變,不想這小子居然將這事說了出來。
“是……微臣是鄉野小子,曾落難於江北,師姐於我有救命之恩。聖上於我也有救命之恩……若聖上怪罪師姐,不妨降罪於我,死罪活罪我都認……還請聖上放過我師姐,因為她沒多少時間可活了……”董昭說著說著哽咽起來,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皇帝看著他求情的樣子,神色有些動容,這小子倒是真的有情有義啊!他跟伊寧的那些芥蒂他還不知道怎麼辦呢……董昭倒是直接說了出來,還想求情,甚至希望代她受過……這就讓他犯了難了。
皇帝沉吟起來,這小子難道在試探他?這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伊寧授意的?
這姐弟兩是不是商量好的?
可皇帝畢竟是皇帝,隻見他輕歎了一口氣,語氣有些不悅道:“你小子,朕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伊寧為國家,為天下做了多少事?立了那麼大的功,朕能怪罪她嗎?”
“可是聖上……”
“你放心好了,朕不會怪罪她的,平身吧!”皇帝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可心中卻是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董昭提起的心放了下來,他摸準了皇帝的心思,主動坦白服軟的話,好麵子的皇帝是不會為難人的……至少表麵上不會為難……這些事彆人不能說,隻有他能說,這一說出來,皇帝三言兩語打發了他,這事也就能緩緩了……
董昭起身,抬頭看著皇帝,破涕為笑,皇帝朝他笑笑:“難得啊你,如此有情有義,朕沒看錯你。朝廷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明日一早你就去樞機院吧。好好當差,朕不會虧待你的。”
“謝聖上隆恩!”
董昭低頭,說完這句話是不是該走了呢?
皇帝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白梨還好吧?”
董昭沉下去的心一提,皇帝問白梨做什麼?
他麵不改色道:“回聖上的話,賤內尚好。”
“那就行……當初啊,朕想給你挑個媳婦,結果徐經那廝雖然把人給你送去了,可卻包藏私心……罷了罷了,這些事也怪朕當初考慮不周,不過好在,你們最終結成了連理,朕也放心了。”皇帝囉裡吧嗦說道。
董昭聽著,表麵上波瀾不驚,心裡滿是不屑。你知道你塞老子一個媳婦,老子費了多大勁才娶到嗎?好多次差點命都沒了……
“夜深了,聖上早些歇息,微臣告退!”董昭迫不及待的說道。
皇帝怔了一怔,隨後笑了笑,隨意一揮手:“去吧。”
董昭終於鬆了口氣,連忙低頭,緩緩後退幾步後,轉身便出了這安心殿。
出來到殿門口,他長吸了一口氣,他抬頭看了一眼這夜色中的皇城,而後又轉頭看了一眼那宮殿的牌匾。看著“安心殿”那三個大字,心中不由罵道:去你媽的安心殿,老子進去一點都不安心,可嚇死老子了。
“董少俠,隨我出宮吧。”那個帶他來的小太監喚道,沒想到他還在這裡等。
“那就有勞公公了。”董昭立馬換了一副笑臉。
小太監點頭含笑,帶著他緩緩往皇城外走去……
而此刻的安心殿內,皇帝身邊出現了一個人。那個人戴著一個金色的麵具,看不清容貌;穿著的是一身烏黑的錦袍,也看不出胖瘦;隻見他俯身低頭,也看不出高矮;唯有那冰寒的眼神讓人有些害怕。而那人腰間有一麵明晃晃的金色腰牌,腰牌之上,往外的一麵有一個“宿”字。
“田然,以你觀之,那董昭如何?”皇帝冷冷問道。
那麵具人田然低頭俯首道:“回聖上,依奴才剛才觀之,這個董昭並不簡單。”
“嗯?怎麼講?”皇帝抬眼看著他問道。
“聖上,初次進宮之人,很少有不緊張的,可這個董昭他手也不抖,臉也不紅,腿腳利索的緊,一看就不尋常。”
“什麼意思?”
“奴才的意思是,他膽子很大!”田然道。
“哦……膽子很大啊……他一個練武之人,膽子大不正常嗎?”皇帝不以為然道。
“聖上,剛才奴才在暗中觀察,發現他渾身布滿了不尋常之氣,他似乎也在感知奴才的存在。而他入宮一路走來,那麼多人暗中監視著他,甚至露出殺機他都沒過激反應,這就說明了一件事。”
“何事?”皇帝眯了眯眼。
“他武功不凡!根本不懼那些暗中盯著他的眼線!”田然一口氣說了出來。
“武功不凡?”皇帝伸手摩挲了下座椅,笑了笑,“沈落英的弟子,武功自然不凡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