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流星,樂羊在中山之戰裡迸發了耀眼的光芒,可是此後卻沒了消息,而吳起卻一直活躍在魏國的政治舞台上。
魏文侯魏斯去世後,他的兒子魏擊即位稱王,是為魏武侯。有一天,魏武侯與吳起一同坐船,順著西河漂流而下。船行半路,魏武侯起身對吳起說“我魏國有此險固山河做屏障,真是上天的賜福!”這可能是因為武侯剛剛登基,所以麵對自己執掌的大好河山湧起了萬丈豪情。這並沒有什麼不妥,況且魏武侯說的也很在理。
但吳起心裡可能有點看不起這個剛剛上台的年輕人,於是借題發揮教訓道“要守住國家,守住祖宗基業,靠的不是險固的山河,而是君主自身的德行!從前三苗氏左臨洞庭湖,右靠彭蠡湖,可是他不修德義,終於被大禹王攻滅;夏桀所居之地,左麵是黃河、濟水,右麵是泰山、華山,南麵有伊闕山做他的屏障,北麵隻有一條羊腸小路與外界相通,其地形可謂再險固也沒有的了,可是他貪暴苛戾、驕奢淫逸,最終丟了天下,被商湯放逐;殷紂的都城,左邊是孟門山,右邊是太行山,北麵有常山作為戍衛,南麵是黃河天險,可是他橫征暴斂、不施仁德,終於給周武王兵臨城下,被迫自焚而死。由此可知,想要王位永固、國家長治久安,靠的不是險固的山河,而是君主自身的德行。如果君上不修德行,那麼即使這小舟上的人,也會變成不共戴天的仇讎,更遑論他人呢?”魏武侯隻得點頭稱是。
雖然已經貴為魏國武將,但吳起最終的目標仍是登上相國寶座。“起不為卿相,誓不入衛。”他對母親的承諾他還記著。事實上,由於戰功赫赫、才華出眾,吳起確實是很多人心目中魏國丞相的不二人選,不過最終的結果卻讓吳起和眾人大感意外田文做了國相。吳起自然不服氣,於是找田文去理論“敢不敢跟我比一下功勞?”田文躬身道“將軍請講。”
“統帥三軍,叫士卒爭先效死命,使彆國不敢與正視我魏國,我做到了,你比我如何?”吳起問。
“我不如您。”田文答。
“守衛西河之地,叫秦人難以東進半步,同時震懾韓、趙兩家,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我做到了,你比我如何?”吳起問。
“我不如您。”田文答。
“轄製文武百官,使百姓親附朝廷,充實府庫,我做到了,你比我如何?”吳起臉有得意之色。
“我不如您。”田文依舊麵無表情。
“既然這幾方麵你都比不過我,為何還登台拜相,位居我之上?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吳起冷笑。
“先王新死,今上初掌大寶,交替之際,國人無依而彷徨,朝臣各有打算,其心不服,百姓疑慮不信,正可謂多事之秋、風雨飄搖,你說這個時候,是把政事交給你打理,還是交給我打理呢?”
吳起知道,田文以魏國宗親身份出任丞相一職,確實有利於穩定政局。他沉默良久後歎道“應該將政事托付給您!”這才明白自己隻想著己身的榮辱,而不如田文那樣顧全大局,心下慚愧,於是再也不在田文麵前提誰應該封相。吳起“浪子回頭,知過能改”,翟璜做得絲毫也不比吳起差。
先前,魏文侯向李悝訴苦,說自己一個人肩挑國務,十分勞累,可是最後仍不能將國事打理得井井有條。
李悝說“家裡貧窮就應該找個賢妻,國家動亂就應該尋求良相。”
文侯問道“我確想設丞相一職,隻不過在魏成子與翟璜之間左右為難,不知道選誰好。”
李悝回答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臣身份卑微,怎能參與挑選丞相這樣的大事?”
文侯說“先生太客氣了,莫要推辭,還請為寡人出個主意。”
李悝笑道“您無法決斷是因為平時觀察不夠細密。判斷一個人是否能夠勝任某職,要聽其言觀其行,要看他平時都與哪些人親近,發達後又結交哪些人,顯要後提拔推舉哪些人,不遇時不做哪些事,窮困時不拿哪些東西。有了這五條標準,已經足夠君上選出宰相了,還需要我李悝在此妄言嗎?”
文侯聽得雙眉一挑,說道“先生可以回去歇息了,我已經知道該拜誰為相了。”
走出魏宮的李悝來到翟璜家,翟璜急切問道“聽說今天大王召見先生入宮,是要商討丞相的人選,不知可有結果?”
“不出意外,應該是拜魏成子為相了。”
翟璜色變道“我哪裡比不上魏成子?吳起、樂羊、西門豹,當然還有先生您,都是我推薦的,你們都為魏國立下不世功勳……你說,我哪裡比不得魏成子?”言下之意,自己推薦了李悝,那麼李悝就應該為自己說話。
“您推薦我的初衷,是為了向君主推舉人才,還是為了結黨營私呢?”這句話立時叫翟璜軟了下來。李悝又道“君上問我該選誰為相,是您還是魏成子。我對君上說,看一個人,要看他平時都與哪些人親近,發達後又結交哪些人,顯要後提拔推舉哪些人,不遇時不做哪些事,窮困時不拿哪些東西。有這五條,就已經足夠做出決斷,因此知道這相位必屬於魏成子。您雖然賢德,但哪裡比得上魏成子呢?魏成子食祿千鐘,其中有九成是為國家花費在家門之外,而隻有一成是花費在家門之內,不是這樣,怎麼將卜子夏、段木乾、田子方這樣的賢士從彆國遠遠地請過來?這三人都被君上奉為師長,而您推薦的這五個人都被君上列為臣下。光憑這一點,您如何與魏成子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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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聽了“您哪裡比得上魏成子”和“如何與魏成子相比”這樣的話總要發飆,至少是端茶送客。可是翟璜聽了,卻久久不語左右思量,最後終於向李悝一揖到地,心悅誠服地說“我翟璜淺薄無行,所言儘是虛妄,我願終身做先生的弟子,在先生身邊聆訊受教。”
這就是魏文侯手下的一班文臣武將,不論是吳起還是翟璜,他們所求不儘是功名利祿,更有自我修養的提高,自己德行的錘煉。這或許就是他們屢屢創造奇跡,立下萬世之功的緣故吧,因為他們的心胸很多時候都超越了這個俗世,所以才久久地為這個庸碌的世界惦念、懷戀。
然而,如果這個世界都是像他們這樣的謙謙君子,那麼天下就太平了。事實上,名與利是如此發光耀眼,早已眩暈了一些人的耳目,叫他們想儘一切辦法來維護自己的權位。田文去世後,公叔出任魏國的丞相,他不是一個有著自己政治理想的政治家,而是一個汲汲於名利的政客。公叔知道,他的才能與威望遠遠不及吳起,所以睡不安穩、食不知味,日夜擔心有一天自己丟掉相印,被吳起取代。
主人的憂慮逃不過仆人的眼睛。
公叔的仆人寬慰他說“相爺無須憂慮,要趕走吳起此人其實不難。”
公叔問“你有何辦法?”
答曰“須得想法離間吳起與大王的關係。吳起向來狂傲,其為人又好名貪榮,可是儘管為大魏效力多年,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卻始終未能拜相,所以您可以對大王說‘吳起之才天下無雙,而魏國地狹,西麵緊挨著地廣千裡的秦國,我擔心吳起早晚會離開魏國,到彆國高就。’這時大王必然會問計於您。您就可以說‘我們可以用下嫁公主給吳起的辦法試他一試。假如他肯娶公主,就證明他確實有心繼續在魏國效力;倘若他拒絕婚事,就說明他早有離開魏國之意。’大王必定會同意這個辦法。如此一來,您就可以在家中設宴,請吳起與公主一同赴宴。在宴會上,您可以故意刺激公主,叫她發怒而當眾羞辱您,吳起看到了公主的刁蠻脾氣,自然會將婚事推掉。”
一切依計而行。吳起看到公主對丞相公叔如此不敬,心想若是當真娶了她,豈非要給自己找罪受?而公主金枝玉葉,又打不得罵不得——這後半輩子豈非毀在這女人手裡?於是隔日便入宮向武侯推掉了婚事。武侯以為吳起早有去意,於是態度大轉,不再信任吳起。吳起的建議無法被武侯采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武侯的信任,又怕此後惹禍上身,於是離開魏國,南下入楚。
名滿天下的吳起很快得到了胸懷大誌的楚悼王的賞識,官拜楚國令尹,主持改革。楚國地處南方,無論是文化習俗,還是政治製度,與中原各國都迥然有異。所謂“令尹”,即是楚國的最高官職,上佐國君,下統百官,內攝朝政,外掌兵馬,相當於彆國之丞相。由於位高權重,乾係重大,所以令尹一職一般由楚國宗親,如羋氏、熊氏等族來擔任。吳起這個“外人”能夠出任令尹一職,從中可以看出楚悼王對吳起的信任和他有誌改革的決心。
楚國沃野千裡,地廣民眾,吳起的改革主要是針對無所作為的貴族階級。這些貴族寸功未立,隻是靠著出身高貴而竊居官位,整日又遊手好閒,縱情酒色,搞得楚國上下一片烏煙瘴氣。這還不算,他們一日在職,朝廷就要大筆花銷以維持他們的俸祿,再也拿不出財貨來充實府庫,招募兵馬和訓練軍隊;而且有抱負、有才華的士人上進的道路也會給他們擋著,無法一展胸中所學,所以造成楚國的人才嚴重流失。
本來,吳起一個外人,要向根深蒂固、枝繁葉茂的本土貴族勢力開刀,說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不過有了楚悼王的大力支持,儘管那些貴族們怨聲載道地反對吳起,改革還是能夠順利地進行。
不出幾年,楚國在吳起的改革下立時煥然一新朝綱森嚴,全國上下依法而行,將士用命,虎虎生風。有這樣強悍戰鬥力的軍隊,若不能在戰場上一展雄風,實在是可惜。所以,幾年之內,楚國“南平百越;北並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楚之強。”這時吳起的地位也日漸鞏固。
可是又過了幾年,形勢忽然逆轉楚悼王駕崩升天了!這對吳起來說無疑是一個噩耗,因為他此後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得到楚悼王有力的支持,更不妙的是,他一心公務,拙於謀私,早已將楚國上上下下的貴族得罪了一個遍,現在這些人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吳起碎屍萬段。就在為楚悼王出殯那天,這些宗親貴族終於起兵,要置吳起於死地。吳起自知必無幸理,索性跑到楚悼王停靈的地方,縱身一躍,撲到悼王的身上,獰笑道“今日我吳起不會白死,你們都要給我殉葬!”說罷即被亂箭射死。可是射死吳起的箭,也同時毀壞了楚悼王的屍身,這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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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太子即位,是為楚肅王。他下令將射殺吳起、有份毀壞先王遺體的人全部抓捕處死。就這樣,70餘戶人家做了吳起的殉葬品。
太史公司馬遷這樣評價吳起“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
分處於不同的局勢之中,自然會有不同的判斷和行動,即俗語所謂“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吳起在魏國時,借題發揮地教訓魏武侯,說得不可謂不精彩、不深刻。可是他到了楚國之後,情況都已經完全變了。三晉之地,由於地處北方,時常受到戎狄的衝擊,所以向來的政策都是強軍以立國,故而封建製和禮法製給破壞得早一些、深刻一些,也就早有靠近法家的傳統——軍隊中若無說一不二的軍法,如何能夠令行禁止,有如何能夠集結為一團強大的戰鬥力?而楚國則不一樣,那裡物產豐富,從來不愁吃穿,而且又不須時時刻刻麵臨戎狄擾邊的威脅,所以生活安逸,又崇尚巫風淫祀,浪漫而奔放,所以其改革的動力實在不足,若非出了楚悼王這樣一個有心爭霸天下的君王,楚國肯定隻能謹守一隅,等著六國爭出個高下,然後選擇投降。所以楚國的封建殘留是很多的,觀乎國內貴族勢力如此強大就知道了——令尹一職始終在那幾個宗親家族手裡傳來轉去。
而魏國改革圖強之際,除了有吳起,還有李悝、魏成子、翟璜、段木乾、田文……明君賢臣,通力合作,改革的阻力自然很小,所以過程也就相對“和平”很多。等到楚國開始改革之時,隻有一個吳起孤零零地支撐起改革大業,所以改革的阻力大,少不得動用所謂血腥暴力、狠辣乾脆的“雷霆手段”。改革走到這一步,客氣不得,那麼給太史公說成了“苛暴少恩”也就不可避免了。
或許吳起也知道,這樣“硬來”最終會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可是大丈夫立身天地間,若貪生怕死、處處顧慮,又如何成就一番大事?“與其默默朽爛,不如從容燃燒”,是也罷,非也罷,成也罷,敗也罷,總之要轟轟烈烈地活過一場,才不枉上天賜給的大好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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