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線條轉回之前……
當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一傳來,朝堂上一片壓抑的沉默。
李陵的投降,無疑打了武帝一個響亮的耳光——幾十年來,他不惜民力,不恤國本,與匈奴開戰,為的不就是爭那麼一口氣嗎?可是李陵把他幾十年來攢下來的這口氣給放了。
武帝的眼睛冷冷掃過階下的百官,眾人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一時間“賣國賊”、“沒骨氣”等的詞兒正氣凜然地在朝堂上晃來蕩去,唯有一人長身而立、一言不發,這個人就是司馬遷。
司馬遷是夏陽(今陝西韓城)人。司馬氏世代為史官,最早可以追溯到傳說中的顓頊時代。武帝時始置太史令一職,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就做了第一任太史令。司馬談學識淵博,其所作《論六家要旨》,對先秦以來的幾家顯學都做了係統的總結,並分析其短長得失,這在曆史上是第一次。
司馬談有誌於記錄曆史,很早就開始搜集材料,可是沒能夠真正著手寫作時就病死在洛陽。司馬談死前,司馬遷恰好趕到洛陽,父子倆得見最後一麵。司馬談拉著司馬遷的手說“我們家世代為史官,難道我們的事業到了我這裡就要結束了麼?我死之後,你必然接著做太史令,可千萬不要忘了我一直以來想寫史書的事,這是揚名後世,光顯父母以儘孝的大事!”
司馬談哭了,司馬遷也哭了,他哽咽地說“我雖然笨,但一定繼承祖宗事業,不敢忘懷!”這一年,司馬遷大約是三十五歲。
其實,司馬遷早就為書寫曆史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司馬遷早慧,十歲時便能背誦古書,到二十歲時,他周遊全國,親自到各地搜集曆史材料,考察風土人情,所以後來他所寫的曆史才有那麼的翔實而富有感染力。
司馬談死後三年,司馬遷守喪完畢,出任太史令。一切都很順利,他將要在任期內,憑著以往的所學和見聞,憑著廣博多樣的皇家藏書,寫出一部前所未有的史書。沒想到,不久便橫生大變,改寫了他的整個生命。
武帝注意到了靜默的司馬遷。
武帝問他“你有什麼意見?”
前些天,李陵以少勝多的驕人戰果傳入長安之時,武帝非常高興,於是滿朝上下一片歡騰,讚譽之聲不絕於口。可現在呢?
隻有司馬遷站了出來,開始為李陵說話,大意如下
李陵隻有二十出頭,他不顧個人的生死而赴國家之危難,這已經非常難得。他帶著不滿五千的步卒,深入匈奴領地,與十數倍於己的敵人交戰,前後十餘日,殺敵人數早已超過了自己部隊的損失,匈奴被他殺得人仰馬翻,上下震恐,這是為我天漢打出了威風,理當受獎。但是寡不敵眾,李陵不得不節節後退。當箭矢射空,傷亡慘重的士卒仍不放棄,他們不恤身體,與匈奴奮力廝殺,爭著赴死,當然是為了報答天子的恩德。李陵所立之功,即使與古代的名將相比,也毫不遜色。李陵是雖敗猶勝,他乃將門虎子,這次投降一定不是出於真心,而是等待機會為大漢立功。
武帝聽得不住點頭,無奈司馬遷還沒有說完“況且貳師將軍率領三萬人出征,隨著他回來的兵士卻所剩無幾,可謂‘雖勝猶敗’。”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就點到了武帝的痛點——貳師將軍李廣利是武帝一手捧起來的啊,司馬遷拿誰比不好,偏偏選上了李廣利。“這是在罵李廣利嗎?這分明是在罵朕,是在詆毀朝廷!”武帝一怒之下,遂將司馬遷下獄,判了死刑。
在漢代,被判了死刑不是非死不可,要活下去有兩種辦法。一個是出錢贖罪,比如李廣就曾以此換得一條性命,可是李家世代為將,家資不菲,而司馬氏雖也世代為官,卻都是“仆、祝之間”的史官,並不富有。此路顯然不通。另一條路就是接受屈辱的宮刑。
生存還是毀滅?這要看為什麼而生,為什麼而死。
司馬遷很明白,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生命的意義全靠我們自己來賦予,靠我們自己的行動,自己的生命軌跡來填充。所以他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如果就此而死,一事無成,那就比鴻毛還輕。司馬遷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的叮囑,想起了自己未竟的史書,所以他選擇了接受宮刑。“活下去!找到我生命的意義!”司馬遷在心底吼著。
然而人是社會人,所以人不僅僅是活在天地間,也是活在彆人的眼裡、心上。司馬遷準備好了接受各種各樣的嘲笑,可是宮刑的奇恥大辱始終有如一塊大石,沉沉壓在司馬遷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這是他內心痛苦的寫照。
怎麼辦?唯有將一腔未冷的血投到筆端。於是有了《史記》。《史記》的史料價值自不必說,那是開天辟地之功,雖與日月爭輝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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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更為重要的是司馬遷寫史而不泥於史,而是下筆常常傾注了自己的感情。於是一個個已為“陳跡”的曆史人物都有了血肉,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民族文化的璀璨星空之中。他們有的是冠蓋天下的詩人,如屈原、宋玉;有的是百戰功成的將軍,如韓信、李廣;有的是踽踽獨行的思想者,如孔子、荀子;有的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如齊桓公、晉文公等等,司馬遷的筆可謂曲儘其妙,把他們每個人鮮明的性格特點都給勾畫出來,而要做到這一點,有時恐怕就要對曆史稍事“加工”和“改造”。
例如屈原。近代以來,很多人懷疑屈原其人的真實存在,其論證都可謂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是司馬遷的《屈原列傳》就活脫脫地寫出一個屈原,不止如此,司馬遷的“被發行吟澤畔”,與漁父的一場對話更是精彩萬分。試問若真有這個漁父,其應為隱逸高人,而古時教育並非如今天這般普遍,所以漁父該是大有來頭,可是為何他不見傳於史書?
對話現場隻有他與屈原兩個,且其為隱逸高人,自不屑於外傳此事,那麼此事司馬遷又是從何知曉?可見,屈原自殺之前的這一番“造化”,都是出自司馬遷的虛構。
可是,真真假假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讀《屈原列傳》的時候,分明感受到司馬遷和屈原的“靈肉合一”。屈原的“披發行吟”豈非就是司馬遷的“出則不知其所往”,他們本是同樣的落魄,同樣的痛苦不堪啊。而屈原的遭讒言被流放,與司馬遷的進言不成而反受宮刑,難道不也是“其致一也”?
司馬遷是用生命來寫屈原的,他筆下的屈原已經超脫了現實的羈絆,而成了指向更高實在的“現實”,因此甚少有人懷疑《屈原列傳》的造假與否,即使明知是假,人們也不在意,人們在裡麵看到的是一條活生生的靈魂。
宮刑前後的司馬遷是兩個司馬遷。之前的他是“戴盆何以望天”,一心“求媚”於主上;之後的他則被注入怨氣、戾氣,反成了一個有獨立人格的人,因此對很多事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例如,項羽本非帝王,而且最後落敗自刎烏江,可是司馬遷並沒有“痛打落水狗”,他為項羽做傳,是把他列在帝王所屬的“本紀”中。衛青、霍去病戰功赫赫,權傾天下,可是司馬遷為其做傳,也隻是羅列其出征事跡,並不言及其他,反而是“數奇”、一生不得誌的李廣,受到了司馬遷的青睞,所以詳述其家世生平,在結尾處又不吝筆墨,讚他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按照世俗的標準,項羽和李廣都是失敗者,可是他們得到司馬遷的“憐惜”,這就說明了司馬遷的與眾不同的英雄觀,他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的。
這個世界是為規律所主宰的,“成功”一樣有其規律,人們違反了它就注定要失敗——但有些失敗者卻更能叫人刻骨銘心,大鬨天宮的齊天大聖,烏江自刎的西楚霸王,都是失敗者,都是規律的叛徒,但是人們喜歡他們,喜歡他們的不正確,喜歡他們撞破南牆頭破血流的傻勁兒,因為每當人們凝視他們的時候,看到的不是數目字(算計),而是人的血肉,他們所成就的不是功業,而隻是他們自己——天命之謂性,他們原本就是這樣的啊。
“順賤逆貴”,這大概就是司馬遷對人事的看法——人怎能不尊重自己呢,司馬遷直言犯諫,死不認錯,他本身就是一個“逆”。所以這些與命運或說規律相抗衡而最後失敗的人,司馬遷都投以同情,他不僅是憐惜他們,更是憐惜自己。
司馬遷是“逆”,所以他在《孝景本紀》裡毫不客氣地描寫了景帝的優柔寡斷和殘忍冷酷,景帝是武帝的父親,武帝看了自然是非常生氣。當然,對於迫害自己的武帝,司馬遷筆下更是毫不留情,所以這篇《孝武本紀》早已被劉漢王朝所查禁,我們今天看到的《孝武本紀》,都是後人從《史記》的《封禪書》裡摘出來拚湊而成的。
在浩瀚的官修史書裡,《史記》是絕唱,司馬遷其人也是絕唱。後人評價《史記》,說它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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