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山雨欲來風滿樓
夔州刺史鄭叔清,捅了馬蜂窩,嚴重侵害了很多達官貴人的利益。
夔州一地當然不算什麼,讓他們害怕的是,夔州的通關策略,很可能形成“示範效應”,讓彆處江關也跟著一起模仿。
各家暗地裡操縱的商戶,漕船都不少,都私下裡進行著大買賣,從糧食布匹,到奴隸販運,都有他們的份。朝堂上亦是有不少代言人。這些達官貴人們,顯然不可能放過鄭叔清。
一時間,朝野內外,奏疏如同雪片般送到中書省。
唐代前期政治總體上比較開明,並不堵塞言路,也不實行文字獄。
低級官員層層上報後對皇帝上奏的例子比比皆是,並且還有在關鍵時刻站隊成功並獲得越級提拔的案例。
這些疏奏,大體上分為兩種意見。
第一種認為,鄭叔清膽大妄為,無視朝廷法紀,應該將其撤職查辦以儆效尤。待查辦之後,再來審理其罪責。夔州江關斂財擾民之策,應該立即廢除,以正本清源。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鄭叔清確實是要查辦,但他頒布的江關“新政”,卻是朝廷信譽在背書的。如今已經實行了大半個月有餘,難道立即將其廢除?這難道不是朝令夕改?
朝廷法度的威嚴何在?
將來若是推行類似新政,利益受損的人又叫喚了,那是不是也要把新政也廢除?
哪怕夔州江關的政令不合理,也要運作個半年再說,看看具體效果如何,得失如何。不能任憑某些人鼓噪一下,就把政令廢除。
這個口子開了,比鄭叔清現在辦的事情還危險百倍。
反正,群情激奮之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應該將鄭叔清撤職查辦,押送到長安之後再來定罪。
當然了,一樣米養百樣人,大唐官員那麼多,總是不會缺異類的。
在這些喊打喊殺的疏奏當中,就夾著一份“鶴立雞群”的另類文章。
太子正字類似於方重勇前世國家圖書館副館長)劉晏,上書讚揚鄭叔清有理財之能,且夔州江關之策,可以套用到揚州到洛陽段的運河漕運上,減少因為漕船規格過大而導致傾覆或擱淺,造成運河航道堵塞的問題。
言外之意,鄭叔清不僅不應該查辦,而且還要擢升,並且將其經驗推而廣之。
當然了,劉晏一個中樞小官,整天編撰文書的,也沒人在乎他說什麼。這封疏奏被淹沒在鼓噪聲中毫不起眼。
彆人都以為李隆基裝聾作啞,對這些疏奏看都不會看。
誰知道劉宴的奏章送上去以後,還沒過多久,李隆基就下令讓中書省擬了一份調令,將劉晏踢出了長安,命其到河東道絳州夏縣擔任縣令。
一時間,眾臣們從宰相到跑腿的,都看不懂李隆基這個操作是什麼意思。
這究竟是明升暗降呢,還是官員提拔以前外放曆練呢?似乎兩種情況都有可能。
太子正字雖然沒什麼實權,卻是“清貴”之官,留在中樞很容易被提拔為黃門侍郎一類的官職,成為皇帝身邊的近臣。
縣令的品級雖然高,卻是地方官,這明擺著是明升暗降了。
可唐代提拔重用官員,往往又需要到地方上外放的經曆。鄭叔清被喊打喊殺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就是京官外放,任期滿了就要回長安述職。以目前得知的政績看,極有可能被提拔為戶部員外郎,手握實權。
他上去了,定然就有人上不去,合力把這個人攔在長安外麵,這便是朝堂上不能說的秘密。
這天,李隆基在紫宸殿內,召集李林甫與張九齡兩位宰相議事,討論的正是夔州江關擅自改製的事情。紫宸殿並非是正殿,它從前是皇帝與大臣們聊家常說私密話的地方,不需要什麼禮製,也不需要穿朝服。
開元二十一年以後,李隆基就很少在正殿含元殿開朝會了,除非是過節慶典,才會偶爾去一下。一般處理朝政,都是在紫宸殿內,這裡規矩最少,君臣之間也最隨意,比較符合李隆基的喜好。
“夔州之事,關係到蜀地漕運,二位相公以為如何?”
李隆基一邊捏著自己手上酸脹的虎口,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他昨日打了一下午馬球,現在雙手虎口都在疼痛。
無論年輕的時候是多麼技術嫻熟,保養身體又是多麼上心,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認,歲月不饒人,他早已不複當年之血氣了。
“無論鄭叔清所作所為是為何,朝廷都不能助長這種氣焰。微臣建議,將其押解到長安,由大理寺審訊再行定奪。”
皮膚黝黑,胡須頭發已然花白的張九齡,雙手攏袖對著李隆基行了一禮說道。
“嗯,那江關之策如何?”
李隆基平淡問道,心裡似乎想著彆的事情。
“新年休沐之前,各地都要彙報這一年本地民情與收入。那時候,便可以將此策廢除。如今很多人已經聽從了鄭叔清的安排,更換了漕船。若是中樞廢除通關新法,隻怕那些人亦是心中憤憤不平,難免生出事端。請聖人裁決。”
張九齡亦是有條不紊的說道。
他想得很清楚,這件事已經變成了爛賬,如今群情激奮之下,做得越多越錯。不如把鄭叔清交出來平息爭論。人亡政息,鄭叔清不在夔州了,爭議頗大的夔州江關新政,必然也無法維持。
到時候,讓時間把這一出鬨劇衝淡即可,朝廷不必做多餘的事情。
“哥奴,你怎麼說?”
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從稱呼上就看得出來,如今李林甫已經比張九齡要得李隆基的信任與親近。
“夔州江關之策,可以在運河河道推而廣之,至於鄭叔清如何,微臣無法評置,一切由聖人定奪。這是微臣整理的夔州江關新政,請聖人過目。”
李林甫雙手將奏疏交給高力士,李隆基讓高力士假模假樣的閱覽了一番。實際上,他們早就知道夔州江關發生了什麼,現在的一切都是在走過場。
皇帝雖然富有四海,但可以直接使用的錢,卻未必有外人想象那麼多。
前幾年的時候,李隆基遇到大唐首富王氏兄弟,直言王氏的錢財比他還多,這並不是一句自謙的話,而是實實在在的訴苦。
國庫的錢,要走戶部的賬目,不是李隆基想怎麼用就能怎麼用的。
李隆基內庫的錢,來自各地的進獻的貢品,還有打仗上繳的戰利品等等。很多東西並不是錢,不能直接使用,特彆是其中不少東西還不好直接脫手變現。
比如說王羲之的墨寶,貴不貴重?那肯定是無價之寶。
但李隆基要是想賣,誰能買得起,誰又真的不怕死敢買?
類似這樣的東西,李隆基還有很多,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個抱著金飯碗要飯的乞丐。
因此,夔州江關的那四十萬貫,或許國庫不看在眼裡,但對於李隆基來說,就是他今年和明年的零花錢了!國家怎麼怎麼樣,邊關怎麼怎麼樣,那又如何?
國家富強了,也得讓他這個皇帝感受得到才行啊!邊關打了勝仗,他不一定能直觀感受到,那股新鮮勁過了就沒了,李隆基本人也不可能去邊關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