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家父方有德
唐代官府與織布相關的事情,在行政上是歸“少府卿”來管的,少府卿負責管轄若乾直屬於皇室的織布暈染工坊,規模不小。
不僅在長安城內有紡織工坊,而且在洛陽、揚州、成都等地,亦是有類似機構,每年都會向皇家大量的優質綾羅綢緞作為貢品。
按常理說,仿製新款粟特錦的事情,應該由少府卿來全權負責。
但本次少府卿卻沒有接這個差事。
一來仿製粟特錦風險較大,不是少府卿本人提出的建議,他也不可能全力以赴,還不如不接茬,要不然即使做了也是吃力不討好;
成了功勞是鄭叔清的,敗了是他這個少府卿在拖後腿。
另外一方麵,現在的少府卿鄭岩,其實是……鄭叔清本家的人,滎陽鄭氏出身。
簡單點說,就是鄭叔清的親戚。
所以哪怕少府卿明麵上沒有承諾什麼,暗地裡卻不斷給鄭叔清各種有效支持,為鄭叔清仿製粟特錦了各種人力物力和行政上的便利。
鄭岩是前宰相張說的女婿,其祖父輩乃粟特人,極有可能是昭武九姓出身,因為避禍而與滎陽鄭氏合流(可以理解為入贅改姓)。
所以此人血緣上跟鄭叔清不過是遠房表兄關係,但文化上卻又是共同進退的一家人。
唐代文化的包容並蓄,以我為主四海一家的理念,也反映在世家大族對於優秀人才的吸收上。
更加詭異的是,張說是張九齡的恩師,曾經是進士出身官員裡麵的扛鼎人物;而鄭岩是有西域血統的“吏治派”官員,但鄭叔清現在是李林甫圈子裡的人,卻又未變成核心黨羽。
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況,讓官場的關係網變得異常複雜。
不得不說,政治這種東西,肯定不是外人所想的那種非黑即白的打打殺殺。
某種意義上講,更像是人情世故而已。
打聽到這些消息後,方重勇似乎有點理解,為什麼老鄭常常有恃無恐,而且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外行,卻敢接織布這種活計了。
不是因為老鄭很蠢,而是他手裡的暗牌,方重勇沒有看到。信息不對稱,導致雙方對同一件事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判斷。
老鄭手裡也是一把好牌,雖然沒有王炸,但順子三帶一什麼的也是一堆一堆捏著,隻是手裡常常少了破局的硬牌,總是被動應付顯得有些狼狽而已。
這次粟特錦的仿製,是長安宮城少府監的綾錦坊負責具體設計、編織、渲染的,它也是唯一一個,在長安城內的官方直屬紡織工坊。
綾錦坊內有織工360人,寓意“日日編織不停”。
在前往少府監的路上,鄭叔清告訴方重勇,綾錦坊這個位於宮城內的作坊,曾經在開元初年被李隆基廢除,原因是這位聖人宣稱是要帶頭節儉過苦日子。
李隆基現在雖然貪圖享樂,但他曾經也確實勵精圖治過。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年李隆基就被現實打臉,因為各州供奉的絲織品完全不夠日漸奢侈的李隆基揮霍與賞賜的。
於是臭要麵子的李隆基隻好悄咪咪的將綾錦坊恢複,卻又不敢隨意擴大規模,隻是在長安城以東,諸多河流下遊的地區(相對長安而言),以外朝的名義建立了一係列官方紡織作坊,有織工數千。
名義上工坊是外朝的,實際上的產出卻是宮中的。這種所有權和產出權分離的辦法,方重勇前世引以為傲的管理學經典,居然被李隆基用得出神入化。
“鄭侍郎在背後這麼議論聖人,真的好麼?”
方重勇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鄭叔清問道,兩人已經走到了少府監的門口。
你踏馬說李隆基壞話,能不能不要當著我的麵說啊,難道我不知道他是個虛偽貪婪又自大的老硬幣麼?
方重勇忍不住歎了口氣。
“本官隻是怕伱忘了嘛,那追加十萬貫的教訓。咱們這位聖人啊,你做得好是沒用的,要做得超乎他意料的好才行,多上點心吧。”
鄭叔清拍了拍方重勇的肩膀說道。
“事成之後,我送你一對雙胞胎女奴,才九歲,跟你一樣大,那真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啊,嘖嘖!
你知道這對雙胞胎有多難找麼?我也想找三胞胎四胞胎的給你,但是那些人不是長得醜,就是年紀不合適……”
鄭叔清低下頭湊過來在方重勇耳邊壓低聲音說道。
“走吧,我已經充分感受到了鄭侍郎的誠意。”
方重勇感覺自己好像被鄭叔清pua了,但又不太說的上來這種感覺是不是正確的。
二人走進綾錦坊的庫房,就看到打造好的竹貨架上,擺著一匹又一匹已經編織好的仿粟特錦。
湛藍、豔紅、橙黃、青綠等等,各種顏色,各種款式與花紋的都有。
方重勇拿下一匹錦緞觀摩撫摸,這種錦織,不僅撫摸起來溫和而光滑,而且還有著普通絹帛所不具備的厚實感。
花紋在具備了粟特錦的崎嶇雄壯之餘,又用圓潤的花紋掩蓋了粟特錦花紋所固有的粗大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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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這款布料幾乎是融合了常規蜀錦與粟特錦的所有優點,創造出的一種新織錦。
鄭叔清來找方重勇尋求對策,恰恰不是因為他對這些仿粟特錦不滿意,而是太滿意又患得患失,怕不能入李隆基的法眼白忙活了。
這就好比有人就是喜歡街邊早點的隨意,而不喜歡大酒樓飯菜的拘謹一樣。
鄭叔清僅僅隻是對李隆基的喜好沒譜。
“東瀛來的遣唐使,得知仿粟特錦後的消息後,跪在少府監門前祈求,又去求聖人,本官這才割下一片,賞賜給此人。
據說,這位遣唐使是要拿回去給他們的酋長作為帥旗使用。”
鄭叔清不無得意的說道。
本子?
那就難怪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說話。
似乎是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鄭叔清繼續自豪的說道
“我大唐可以縱橫西域,可不單單是靠著兵革之利。
若隻有武力豪橫,沒有財帛相伴,想以德服人也很難。
吐蕃與我大唐爭雄,之所以屢屢吃虧,最大的原因不是吐蕃不會打仗,而是我大唐有絲綢,吐蕃卻沒有。
絲路上的西域諸國,都不希望吐蕃強勢,因為吐蕃不能給他們所需要的絲綢。”
鄭叔清用手掌拍了拍一匹錦緞,好像這東西就是他手裡的神兵利器一樣。
方重勇微微點頭道“不用再吹噓這些事情了,說點實在的。
這些仿粟特錦我看過了,不如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就叫唐錦吧。”
一聽這話,鄭叔清恍然大悟道“妙啊!唐錦唐錦,我大唐之錦,聖人肯定會龍顏大悅。”
瞧你這點出息!整天聖人不離口!
方重勇歎了口氣,繼續說道“聖人見多識廣,你以為改個名字,就能糊弄過去了?恐怕還得有彆的東西配套才行。”
果然,鄭叔清又頹喪下來,哀歎道“是啊,光名字好聽沒用,終究還是要騷到聖人的癢處。”
東施就算改名叫西施,彆人看到了她也一樣會被嚇跑,改名字這種小伎倆,當成輔助手段或許有用,但拿它當救命稻草,還是幼稚了點。
方重勇微微點頭,他覺得老鄭雖然是李隆基的忠實狗腿子,思維模式跟李隆基高度同頻。
但這一位心裡未必很看得起李隆基吧?
不是有句話叫什麼來著離神越近的人,越不相信神。
鄭叔清可能就是這樣的情況。
越是跟李隆基的思維模式高度同頻,就越是明白這位大唐聖人,並不是什麼英明神武的主。
方重勇把鄭叔清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詢問道“我現在要去梨園,你要去麼?”
“去梨園做什麼呢?”
鄭叔清一愣,忍不住反問道。
“去了你就知道了。”
方重勇得意洋洋的說道,懶得跟老鄭解釋為什麼。
梨園這地方,某種程度上說,其實比宮城的守衛更森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