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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升起,長安城內各坊中發生的那些事,也被周圍鄰居所知曉。
震驚、恐懼、慶幸,甚至暗地裡心中暗爽,各家各戶,千人千麵,什麼想法的人都有。
長安城依舊是死氣沉沉的,百業蕭條,酒肆關門,空氣中都彌漫著散不掉的血腥味。
昨夜被殺的人是一千,還是一萬?
誰也不知道,甚至那些遭遇慘禍的院落,都無人敢進去收屍,害怕西軍將他們定為“同黨”處置。
但不管怎麼說,長安人整體的心情是比較恐懼的。對河西隴右來的邊軍充滿了擔憂,並且對他們很不信任。
一來就使用暴力的軍隊,總會給人一種桀驁不馴,難以控製,動不動就會暴起殺人的錯覺。
普通長安人,對西軍是敬而遠之;而關中權貴,已經將他們視為仇寇,醞釀報複。
然而玄武門所在西內苑,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確切的說,這裡已經成為了歡樂的海洋。
六萬西軍將士,好似打了個大勝仗一般,幾乎是人人歡呼,處處喜慶!
呃,或許叫“分享的盛宴”更貼切一些。
一堆又一堆的金銀財寶,絹帛銅錢,分置在西內苑各處。有太府寺的官員領著一大幫隨員在現場清點這些財寶,登記造冊。等這些丘八們離開長安的時候,再分發下來。
每個人領什麼,領多少,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事實上,就算現在把東西發下來,這些妻兒老小都在隴右與河西,甚至是安西北庭的丘八們,也沒辦法使用。
最後不過是吃喝嫖賭用掉,然後再次一貧如洗。
顯然,丘八們雖然貪財,卻也在惦記家人,這種不是他們想要的。
為了提振士氣,此刻隻會發一些不方便攜帶的銅錢,讓這些人在長安這個花花世界先放鬆放鬆。其他的細軟和絹帛,會隨軍到駐地後再分發。
“發財了!發財了!從小到大,我是沒見過這麼多錢呐!”
某個來自安西的丘八在一堆銅幣上打滾,笑得像個七歲熊孩子。圍觀他的丘八一個個都是哈哈大笑,甚至有點感同身受。
比起打仗拿軍功等賞賜,還是直接去搶比較快,而且更安全,不用玩命。
這一夜,西軍將士們都在長安上了一堂永生難忘的社會實踐課。
隻不過張伯儀沒笑,他手下沒參與搶劫的親兵也笑不出來。而正在玄武門上準備“慰問士卒”的基哥,更是麵色鐵青的扶著女牆,靜靜看著西苑內西軍各部將士們的醜態。
他拚命壓抑著胸中的怒氣,嗯,更像是無能狂怒,無處發泄。
昨夜,有一支部隊,似乎都是來自河西的士卒,去了一趟百孫院,把百孫院給搶了。
其實嘛,乾的壞事也不算多,殺的人也不算多。也就殺了幾個皇孫,還強暴了幾個皇孫女,還有他們身邊的隨員,並且毀屍滅跡了而已。
之後將百孫院洗劫一空,滿載而歸。
張伯儀顯然是比較克製的那一批人,隻逮著“有問題”的坊下手。但很多腦子活絡的“機靈鬼”們,明擺著是精通劫掠之道,懂得搶劫是個技術活,要“出奇製勝”才能搶得多。
特彆是出身河西走廊的丘八,尤其擅長搶劫,膽子大路子野。
他們覺得搶名單上的魚腩不過癮,誰知道這些人有錢沒錢啊,要是沒錢豈不是白瞎了?
其實這些丘八的疑慮是有道理的,有名的人不一定有錢。
比如說賀知章名聲在外,絕對是重要人物。可是你要說賀知章有錢,那隻能說他真的富裕得蕩氣回腸,差點把宅子賣了換酒喝。
不過嘛,有一類人絕對是有錢的,那便是李氏宗室。皇子公主,皇叔皇兄之流,沒聽說誰窮得叮當響的。
搶皇子肯定不行,但搶皇孫這個級彆的,不那麼紮眼犯忌諱,先搶一波再說!
這群河西丘八說乾就敢乾,而且還乾成了!
本來是來玄武門興師問罪的基哥,等他來到玄武門之後,看到摟著財寶狂歡的一眾丘八,居然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畏懼感。
沒錯,他就是怕了。
基哥怕這些丘八不顧上下尊卑嘩變!他連句斥責的話都不敢說,這在幾年前,那是不敢想象的!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殺皇孫是殺,殺皇帝也是殺!
這些殺紅了眼的丘八既然已經殺了幾個皇孫和皇孫女,那他們會不會把自己這個皇帝也順手給殺了呢?
基哥不敢繼續想下去了,越想越害怕。
於是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不去提殺皇孫這一茬了,反而是下令給西軍將士授予勳級和散官。
普通士卒授勳,軍官授予散官。當然了,聽起來好像名頭有點唬人,實際上這些破玩意啥也不是。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換錢。
唐代的勳官製度,最開始的時候,不僅獎勵軍功,同時也給予勳官豐厚的待遇。包括官職、俸祿、賞賜、住房、醫療、退役安置等方麵的福利。
當時的丘八,為了爭勳官簡直要打破頭。從軍積極性很高,士兵素質也很高,甚至有人自帶糧秣從軍,隻為一個勳官頭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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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貞觀末年以來,勳官製度便淪為了笑話,承諾的很多好處無法兌現,而且是越到後麵越敷衍,最後甚至完全取消了實際好處。
以至於很多軍士將勳官棄之如敝履而不再視為榮譽,甚至還出現授勳之人,反而在社會上受到歧視的怪現狀。
可悲的是,基哥如今可以給的,也就隻有勳官、散官這些東西了。
他的內庫已經被挪用作為軍費,連維持日常皇宮內的開銷都很困難,自然也是無錢發賞賜。
落魄至此,幾年以前也是無法想象的。
“昨日,有哪位將軍沒有參與抄家的?”
基哥詢問身旁的李光弼道。
城樓下麵的丘八們興奮得忘乎所以,李光弼現在也不敢管,原因就四個字“眾怒難犯”。
你平日裡得罪了底層丘八,他們表麵上不說,等上戰場後故意給你來那麼一下,坑死主將也是分分鐘的事情。
李光弼帶兵多年,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
他對基哥抱拳行禮說道“回聖人,郭子儀帶兵巡夜,沒有參加。”
基哥微微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也很明白,郭子儀有自己的想法,但這位郭將軍的想法不代表他手下人的想法。
劫掠長安,已經是西軍上上下下的共識了,堵是堵不住的。
“李將軍,朕問你。河西士卒,何以如此貪財?你曾為河西節度使,就沒有什麼要說的麼?”
基哥那雙渾濁的眼睛盯著李光弼,看似隨意的問了一句,似有責備之意。
李光弼是實誠人,隻好如實回答道
“回聖人,大概是窮怕了吧。
在涼州,一匹來自長安的上好絹帛,就可以買一個十歲的胡人女孩。
若是換成當地常見的大練,也不過需要十多匹而已。人命如此輕賤,士卒愛財,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光弼說得很實在,也是親眼目睹其事,方重勇還極為無恥的,在當地人販子市場門口留下了一張“人力資源中心”的牌匾。
但是基哥顯然不喜歡聽到這樣的話。士兵拿錢辦事,這不是他想聽的。
基哥微微皺眉,繃著臉反問道“為國征戰乃是軍人天職,如此看重財帛,簡直豈有此理!”
基哥似乎是在抱怨這些丘八無法無天,居然敢搶百孫院。可他又不敢明著說,隻能拐彎抹角的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