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走了。
這個名動一時的江南大才子,平靜坦然的走了。
走的安安靜靜,沒有轟轟烈烈,走之時,唯有風雪嗚咽。
走之前,他還在斷斷續續的安慰李青,說唐寅很滿足了,如若沒有先生,唐寅早就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饑寒交迫而亡了;
唐寅沒有遺憾,先生也不要有遺憾……。
最後的最後,他以一首詩作結束語——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
…
李青深深凝望,凝望著定格的唐伯虎。
許久,許久……
李青起身走至窗邊,緩緩撐開窗戶,憑窗而望。
天地蒼茫,朔風呼嘯,漫天風雪席卷,如野獸哀鳴。
李青麵色被雪映得蒼白,濃密如墨的長發隨風雪亂舞,敲打麵頰,嘴唇,眼角……。
這個風雪天寒冷刺骨。
好似要將李青眼底的濕潤凍成冰,破碎的冰,霸道的令人不敢觸其鋒芒。
李青脊梁微彎,蒼白的手扶住窗台,眼瞼低垂,眨了眨,終是沒能讓它得逞,依舊滾燙……
~
清晨。
風雪停,紅日緩緩升起,又是嶄新的一天。
可有的人,卻永遠留在了昨日。
李青走出桃花庵,去街上買了壽衣,為唐伯虎清潔過身體,給他換上,之後,又去了唐宅。
唐家人是知道唐伯虎大限將至的,對此並不是特彆意外,聞聽人走了,立即著手準備……
人死為大,兄弟又非是老死不相往來,這種時候怎能無動於衷?
當日中午,一家人就前來布置靈堂,哭喪。
本來唐弟還準備邀一些生意場上的朋友前來吊唁,李青拒絕了。稱唐伯虎不喜熱鬨,有你們這血脈相連的人送一程就好。
唐弟沒堅持,便隻領著兒子、孫子一起哭……
夜裡,是唐伯虎的兩個大侄子輪換守靈,連著守了七日,從正月十六守到正月二十二。
正月二十三,唐弟再來,說起唐伯虎的身後事。
“大哥終是唐家人,還是將他葬進祖墳吧?”唐弟說。
李青微微搖頭,道“這話我說的比你多,可他執意要葬在這裡,還是遂了他的願吧。”
“不忙的話,逢年過節來祭祀一下,你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這是自然。”唐弟訕訕點頭,遲疑道,“不知公子……?”
“我姓李,伯虎好友。”李青說道,“之後的下葬由我來辦,就不勞你了,你忙你的。”
唐弟說道“再忙也不差這一兩日功夫。”
“我姓李,金陵李家的李。”李青以拒人之外的口吻說道,“我來料理是他的要求,還請尊重,真若有情,逢年過節來勤快點就是了。”
平心而論,李青此舉過分了,不過,他一向都不是很講道理的人。
唐弟心中略有不滿,可礙於‘金陵李家’四個大字,也不敢輕易發作,糾結半晌,說道
“那就勞煩李公子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去準備棺材。”
“不用了,我全權接手!”李青微微搖頭,道,“你大哥不想太麻煩你們,也請你放心。”
“李公子能一路照顧大哥這麼久,唐某自然相信你不會委屈了大哥,隻是……”唐弟說道,“我這個做弟弟的,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啊。”
“彌補的方式有許多,比如,到時候來多燒些紙錢。”李青說。
“……好吧!”唐弟重重一歎,拱手道,“告辭。”
“嗯,不送了。”
目送一家人離去,李青開始清掃院中的雪……
許是今年打春晚的緣故,都快要出正月了,還風雪不斷,不見春色。
清掃完院落,李青鎖上門,去了街上,采買香燭,紙錢等喪葬用品。
忙完這些,李青便沒再出門,整日待在桃花庵,叮叮當當不斷……
《唐解元之墓》
五個大字,足足刻了七日,才總算達到了李青的滿意。
李青輕輕摩挲著刻字,回顧唐伯虎的一生
幼讀書,不識門外街巷陌,其中屹屹,有一日千裡氣;少時成名,及冠前夕,娶得賢妻,人生高光,再之後……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沒,喪車屢駕……再之後,重拾振作,一舉解元,再再之後……
李青喟然長歎——
大明對不住這個讀書人!
或許,最後的最後,唐伯虎仍沒有放下父母對自己的期望之心,更或許,他自己對功名也還存有一絲絲的憧憬……
二月二,陽光明媚,氣溫回暖。
李青按照唐伯虎的遺囑,在兩棵桃樹中央處埋葬了他……
再之後,李青依舊住在桃花庵,沒再去往彆處,靜待春暖花開。
飲酒,睡覺,自說自話,日複一日。
看桃樹發芽,青翠,結出花苞……
三月下旬,陽春最盛之際,桃花終於開了,桃紅滿枝頭,花香醉人。
李青采摘一部分桃花,去換了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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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盛開下,李青蹲坐在灑滿桃花的地上,喝一口,灑一口……
“……若將花酒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彆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李青飲酒,吟詩,吟著唐伯虎這首《桃花庵》,他能想象到唐伯虎作這首詩的心境。
那是一種看透世俗,卻又無比痛苦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