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姨心有七竅,既然蕭子窈胃口小,那她便投其所好的翻著花樣多做些菜式,於是拳拳的小碟一連擺上桌來,便可以旦旦而食。
試菜有規矩,總要講究團團圓圓。
郝姨一見沈要還未下樓來,便問道“夫人,沈軍長不來嘗嘗味道嗎?”
“他不挑嘴。”
蕭子窈一麵說著,一麵漫掃一眼菜色,不好也不壞,卻是儘心儘力的討著她的巧。
可她卻隻信手去夾一道平平無奇的西紅柿炒雞蛋,又避著那金燦燦的雞蛋專挑西紅柿吃。
其實,單看陳列,這道菜的確離蕭子窈手邊最近,郝姨以為是她身上壓著規矩,畢竟豪門權貴用膳也須人伺候,於是立刻推去一道豐肌細骨的鱸魚到她眼前。
“夫人,我老家在河邊,最擅長做鱸魚吃,您試試!”
郝姨為人熱絡仔細,蕭子窈自然是喜歡的,隻不過,此番卻並非是她故意挑剔,實在是胸中結了一口悶氣難下,根本教人吃不進許多。
她便隻好借口道“我不大會挑魚刺,這道菜就留給沈要吧。”
話畢,她便擱下了筷子。
當是時,沈要還忙於軍務,方才也不知是帥府還是軍中來了電話,一講便講了許久。
“沈要,恭喜你喬遷新居!父親仁厚,準你多玩幾天夫妻過家家的遊戲,可你最好拎得清輕重,一旦蕭子山卷土重來,到時候你我都不能好過。”
電話那頭,梁延根本笑得冷然。
“現在這個點鐘,蕭子窈莫不是在等你用飯罷?咱們不妨猜猜看,若是她知道當初是你偷了蕭子山的行軍地圖、又害蕭子任替你頂罪,就依著她那般睚眥必報的脾氣,會不會在飯菜裡給你下毒?”
“這不關你的事。”
“嗬,我不過是提醒你一下罷了。”
梁延涼涼的說道,“沈要——沈軍長,還請你千萬擺正自己的位置!可彆忘了,你到底是怎樣一步步爬到這個位子上來的!”
電話戛然而止了。
聽筒裡還餘下一點白茫茫的噪音,他的腦海裡也餘下一點白茫茫的空想。
若是蕭子窈知道了真相……
——她還會愛他否?
真奇怪,比起可能會死的結局,他也許更在意於此。
那便就讓他二人互相毀滅、互相深愛罷。
反正,他早已經罪無可恕了。
沈要下樓去時,蕭子窈正興致缺缺的吃著一碗酥酪,飯菜用紗籠罩著,有些冷了。
“我叫郝姨去把菜重新熱一遍。”
“沒事,冷的也能吃。”
之於吃食,沈要總是不大講究的,許是曾經吃慣了饑寒交迫的苦,他便全然不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道理。
於是掀了紗籠,卻又見菜色工整得仿佛紋絲未動,心下立刻便起了疑。
“菜不合口味?”
蕭子窈漫不經心的應道“在山上吃慣了清湯寡水,忽然有些吃不慣油鹽罷了。”
他還不懈,又問道“那怎麼吃得下酥酪?”
“我想鵲兒了。”
她於是很不得已的、懨懨的一歎,“呆子,我已經離開家很久了。”
沈要隻管將她話裡的刺咽下去,又將那魚裡的刺撇出來,默默無言。
四下靜了半晌,他風卷殘雲似的扒飯收光滿桌,終於抬眉。
“郝姨是不住家的……子窈,你要不要再挑個丫鬟?”
他問得忐忑不已,唯恐揭了她的傷疤,偏又不得不問,隻因著他總放心她不下。
然,他惴惴的苦等,卻終究還是沒能換來她的答案。
晚間,郝姨洗淨了碗碟、又簡單打掃過家居,沈要便準她下工了。
“郝姨,明日也有勞你。”
他說罷了,郝姨登時顯出驚訝的神色來、更連連的問道“沈軍長,夫人當真願意用我了?可我分明瞧出夫人似乎並不愛吃我做的菜,莫不是可憐我的?”
沈要麵無表情的睇了睇眼,很算不得坦白“她不會這麼想。”
“可夫人連酥酪也吃剩了……”
話音至此,沈要終於忍無可忍,卻不知是忍不得郝姨過分的體貼、還是忍不得自己徒勞的愧悔,便索性冷言冷語的打斷了她去。
“郝姨,子窈願意留下你,於你來說應當是一件好事。”
“可……”
“你家的店租不便宜,孩子也快讀書了,這份差事能幫到你不少。”
他總也精於算計,總也不動聲色,便總也容易蒙蔽人心。
郝姨果然啞住了。
他於是下一道虛情假意的逐客令。
月上中天,有銀河曳地。
蕭子窈闔不上眼睛。
錦被的麵上繡著芊芊的花蔓,正與她舊時用過的一床背麵很相似,眼下細細的回想起來,原來那背麵還是鵲兒繡的,竟不如現下的這一床來得漂亮。
她心下便不由得又有些鬱結,就連五臟六腑也被壓得都想吐出來。
誰知,一旦有了這般的念頭,她竟當真犯起了惡心。
於是一推沈要,隻管打落那十指相扣、掌紋相接的手,顫顫巍巍的便要跌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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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瞬驚醒。
——又或是他不過隻是裝睡罷了。
“怎麼了?”
卻見他一把扶住蕭子窈的腰身,複又牢牢的扣進懷裡,眸光在她之後森然暗烈,如狼似虎。
“我有些惡心,你放我下去,我好想吐……”
沈要一下子愣住了。
他隱約想起晚間那一碟碟完好如初的飯菜,西紅柿炒雞蛋竟被她挑得隻剩黃色,更加她近來時常顯出的倦態,或渴睡、或作嘔,實在好像有了身孕一般。
他心下油然生出一個惡毒又自作多情的念頭。
——也許,此番既是天意。
一個孩子,非常足夠拴住一個家破人亡的苟活之人。
非但如此,一個胎死腹中的孩子,更容易教人念念不忘。
之於蕭子窈,他自是永遠深愛永遠敬畏的,她永遠值得,可她的孩子卻不值得。
——哪怕,那分明也是他的孩子。
他於是小心翼翼的扶著蕭子窈下了床去,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唯恐她覺出他那通身的、興奮的戰栗。
浴室裡,一麵幽暗的水銀鏡子映出他的臉,刻痕般深沉陰鷙的眉眼包藏禍心,他口口聲聲的愛慕是真,心心念念的算計卻也是真。
蕭子窈還躬著身子乾嘔著,他一眼看儘她的背脊,纖細如蝶骨,婷婷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