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窈徒遭軟禁一事,郝姨是第一個知道的。
她為人本分卻不愚鈍,這幾日勤勤懇懇的上工做活,竟然都不曾瞧見蕭子窈下樓走動過,更加沈要又不明說,於是一切儘在不言中。
她早知這位主兒是個頂難伺候的。
其實,尋常百姓出來做工,無非隻圖個爐灶開火錢,故而最怕遇上挑三揀四或小氣摳門的主家,偏偏沈要既不挑嘴又不刻薄,通身的脾氣唯獨一點須得揣測,便是忌諱。
沈要此人,最忌諱窺伺蕭子窈之人。
隻不過,他既有忌諱在先,那便自有手段在後。
郝姨並非小巧那般少不經事又如草芥無依,為妻為母者,往往謹小慎微顧忌繁多。
所以,萬般之下,她當然懂得了明哲保身的道理,也自然很不得已的,一心隻盼蕭子窈能夠多識趣些、再安份些。
可蕭子窈到底還是鬨了起來。
一日有十二辰,按西洋律算,則為二十四時,她仔細算過,自從沈要同她攤牌之後,她的每分每秒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沈要上職的點鐘很早,無論白日或長或短,她等他總是一種苦等,偏偏越等時鐘越慢,卻不是石英表的芯壞了,而是她壞了。
可每每天色漸暗,沈要下職回來,她又仿佛熱勢儘退一般的覺得無趣,屋子裡黑洞洞的,抬眼也是黑洞洞的,睡睡醒醒之間,她隱約聽見門開了,一定是他,不會再有旁人。
她於是沉沉催下眼皮,不是裝睡,隻是不想見他。
也巧,沈要並未亮燈。
他許是摸黑走近的,所以腳步很慢很輕,其實更多是因為擔心驚擾了她,所以不聲不響。
他最終小心翼翼的靠在了床頭。
他應當是在看著她的,眼光好像此時的月光、十分黯淡的落下來,然後灑在她後頸節節凸起的脊骨上,又如夜裡蓋不穩的被子,悄悄滑下去。
說起來,他天生這副又冷又木的性子,當真像個夜裡入睡時、不會有人來替他掖好被角的那種人。
她與他,根本就是不一樣的。
可她從來不必擔心踢掉被子之後的事情,卻也都是因為沈要永遠護在她的身側的緣故。
如此看來,反倒像是她虧欠沈要更多似的。
然後,她便隱隱的聽見沈要啞著喉嚨喃了聲“你沒走。真好。”
蕭子窈忽然笑起來,也終於肯睜開眼來好好的看看他“哪裡好了?如果我這樣做,你會不會覺得更好——”
正說著,她便藤蔓似的纏上他去,更張開腿騎在他腰上,像勾引也像征伐,細白的手擁住他,就停在他的頸間。
自始至終,他都好乖,隻管任她施為卻默不作聲。
誰知,她一見沈要那般無辜的模樣,遽然一下子起了殺心。
“到底哪裡好了!?你以為我是不願走?我明明是走不掉!我現在覺得哪裡都不好!”
她於是陡的收緊雙手,十指落力到血色儘失,連身子也一道顫抖起來。
真奇怪,現下分明是她在殺人,又怎會是她先視線模糊?
她不由得熱淚盈眶“呆子,你都要被我掐死了,為什麼不像我那樣掙紮呢?”
是時,晚來風急。
人世嘈嘈,可此間唯一對她有求必應的,竟隻剩下沈要那愈漸動亂的心跳聲了。
他目不轉睛,也絕不失措,隻是靜靜的望定她,像一條濕漉漉的、快死在雨天的狗,一點兒沒想到自己,隻想到她。
“時候不早了,她的藥快放涼了。”
“今晚煮了蓮藕,興許她會多吃一點飯。”
“我還買了石榴,要每一顆都剝好才能端給她吃。”
——沈要一麵窒著,一麵在心下暗自想到。
他隻有一點心急,卻也隻是因為兩眼漸漸的有些看她不清了。
他於是抬起手來,想去碰她的腕子,那麼細、不盈一握的,其實他可以反抗但沒想過反抗,不過是想再摸摸她的手而已,一下就好——
可蕭子窈竟在此時觸電般的鬆開了手。
冷氣一下子灌進他的肺裡。
沈要立刻捂住嘴,唯恐口中粗重的喘息聲嚇壞了她。
複又十萬火急的扭頭去看她,卻隻見蕭子窈手如篩糠,抖得連一張臉都遮不住。
瑩瑩的,他好似瞧見她指縫裡的淚光,欲墜不墜,言不由衷。
沈要直覺自己實在有些說不出話來,仿佛她的手還攥在他喉間。
他再一次的向她伸出手去,卻猶豫不定懸在半空,離她不過咫尺之遙。
……算了。
沈要倏爾一頓。
他一瞬明明白白的想到,眼下,之於蕭子窈,他或安慰,都顯得多餘。
他於是不聲不響的站起身來,走到門邊,隻退出去一半就要關上,像落荒而逃。
房門將闔漸闔,好似棺材縫,隔一道黑色的窄隙,他見蕭子窈還低伏著身子啜泣。
他仿佛快要變成蕭子窈哭泣落淚的唯一理由了。
——可惜他還傻傻的以為,這也許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沈要下樓去時,郝姨正端了飯菜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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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再規矩不過的下人了,沈要囑咐藕湯務必燉得軟糯些,她都悉心的照做,免得蕭子窈不喜,吃下去也要吐掉。
主家的事情,不該問的有許多,不該看的卻更多。
全不消說,隻一眼,她便瞥見了沈要頸邊的勒痕。
郝姨一時有些踟躕“沈軍長,夫人的飯菜……不如今日就由我端去吧?”
然,她說罷了,便覺得後悔了。
該死,真多嘴,要觸黴頭。
好在,沈要那廂竟置若罔聞似的,並不作什麼態度。
他隻管自顧自的慢慢摸出煙盒來,再抖一支香煙夾在指間,半晌過去,還未點火。
“算了。”
他靜靜的開口,終又碾皺那香煙丟掉,“她不想吃,我……算了。”
廳裡的燈亮著,似是電路忽然不好,生生燈火倏爾明暗無輒,又複原。
他麵目也一瞬明暗,在人與獸之間切換。
他總該知道,今夜月色正好,他或蕭子窈,總有一人要在一場含恨的相思裡衝鋒陷陣。
他其實也有預感,以後得不到的和必須放棄的事情似乎會變得越來越多,偏他執迷不悟,一切都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錯。
他隻任由那飯菜放涼。
再晚些,便到了郝姨下工的點鐘。
沈要於是慢慢的走回房去。
其實,他手裡還握著一隻洗好的石榴,原來是想待會兒剝給蕭子窈吃的,可一旦進了門,卻又自覺有些束手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