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之畔,晉陽新城。
趙鞅見到中行寅舊牆未毀,反而增高加厚,不由勃然大怒,對眾臣諸將厲吼道尹鐸竟敢陽奉陰違,欺哄我也?必殺此子,而後進城!
董安於聞此,急率築城眾臣拜倒車前,諫道此牆雖屬內城,其實乃為最後保命屏障。尹鐸既奉主公之囑,當初亦欲拆毀此牆。是我等告之,若外城已破,單憑此牆,亦可保內城旬月無虞。於是遂命保留,並高築此牆。因是眾人之議,故未奏請主公。此牆可使守軍警惕,且能防備萬一,有何不好?
趙鞅聽罷醒悟,便以免難軍功,嘉獎尹鐸。又因董安於為尹鐸出謀劃策有功,命其出任晉陽宰。董安於由此上任,以法治理晉陽,耿直無私,便被譽為法家治國之祖。
當時晉國六卿,乃是中軍將士鞅,荀躒為佐;上軍將趙鞅,荀寅為佐;下軍將韓不信,魏侈為佐。士鞅既為中軍主將,便兼執政正卿,範氏再掌晉國軍政。
由此韓、趙、魏三家,麵臨嚴峻挑戰,氏族發展走向低潮。韓不信、魏侈皆是孫繼祖爵,跨代之卿,資曆年齡乃至才能,都甚平庸。趙鞅出道不長,且處處皆受上軍佐荀寅監視,不敢隨意而為。
士鞅誌得意滿,初掌國政,便依刑鼎所注法律,向魏氏下手開刀。乃以前番替周王室築城牆時,擅離職守為由,給已故正卿魏舒定罪,下令撤除柏木外棺,降以大夫之禮下葬。
眾卿見此,皆都敢怒而不敢言;趙鞅銜恨,但深知此時強弱不敵,隻得暫且隱忍。
便當此時,蔡昭侯自楚歸國。為報楚令尹囊瓦扣囚三年之辱,前來求救於晉。
士鞅為樹立威信,欣然應允,即刻發起昭陵會盟,召集十八國諸侯,號召合力伐楚。
中行寅主盟,亦如楚國令尹囊瓦一般,再向蔡昭侯敲詐賄賂。
蔡昭侯道我因不堪囊瓦索賄之辱,方請兵以報。今若複行賄於公,則以何報晉!
中行寅索賄受拒,惱羞成怒,便上書執政士鞅,諫止晉國伐楚,並言此舉對範氏毫無利益。士鞅竟然聽信中行寅一麵之辭,複遣散十八國諸侯大夫,昭陵之會就此不了了之。
由是諸侯大失所望,晉國伯侯信譽與盟主威嚴,就此損毀殆儘。士鞅執政七年,因向來以權謀私,範氏及中行氏便即大盛,勢壓其餘四卿。
齊景公見此,便即趁機而起,組成齊、魯、衛、鄭四國反晉聯盟,自為盟主。
由此中原諸侯,惟宋國不從其盟。當時宋景公在位,朝中有司城樂祁,乃是開國以來舊族,戴姓樂氏,字子梁,故又稱司城子梁。因見晉國會盟虎頭蛇尾,遂進言提醒宋侯。
樂祁自昭陵會盟,晉國威信大失,且國內麻煩不斷,內亂不休,諸侯皆欲叛離。雖我既不叛離,又不依附,晉侯定會懷恨。不如遣使往聘,以為長久之計。
宋景公信以為然,遂命樂祁為使,往聘晉國,重修兩國之好。
樂祁領命,卻深感此次去凶多吉少。於是還於府中,修書上表,將己子樂溷托付景公,使為戴氏繼嗣,然後放寬心懷,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才離宋使晉。
晉定公聞說宋景公主動遣使前來納聘,深感欣慰,囑令正卿隆重接待,不可失禮。
正卿士鞅此時正欲拉攏趙氏,遂遣趙鞅遠出國都迎接。
趙鞅與樂祁在綿上會晤,把酒言歡,相談甚洽。
樂祁暗中觀察良兒,心道不出三十年,晉政必歸趙氏。
由是便將由國中所帶來聘禮盾牌六十麵,皆都贈與趙鞅。遂率使團到至晉都,又不住驛館,乾脆住進趙鞅府上。
家臣陳寅見此,流涕哭諫道戴氏一族,此前都是依靠範氏;今主公改換門庭,投靠趙氏,且將國禮皆都解囊相贈,不入範氏之府,莫非不妥?
樂祁範氏必衰,趙氏當興。此等高瞻遠矚之事,非你小人所知。
陳寅小人亦知,其事既為,不可挽救矣。主公若死於晉,我必力保戴氏子孫,使其在宋國得誌可矣。
樂祁歎道我亦知此番有來無回。但日後能保宋國者,必是趙氏,而非晉侯。我為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陳寅所言,果不其然。樂祁與趙鞅舉動,都在士鞅監視之下。
士鞅因見宋使公然親近趙氏,宋國君臣改換門庭之誌已顯,自己正卿權威受到趙鞅挑釁,不由大怒,乃奏請晉侯樂祁身為宋國使臣,奉其主命來聘晉國,卻擅自結好趙氏,相與勾結。若不嚴懲,則恐諸侯皆欲效尤也!
晉定公稱是,便下令捉拿樂祁,囚禁下獄。趙鞅知是士鞅幕後操縱,隻能徒喚奈何。
鏡頭轉換,按下宋使被囚,複說其他中原諸侯。
昭陵會盟既散,鄭獻公君臣帶兵回國,執政子大叔於途中一病不起,以至猝死。
鄭獻公大為悲悼,及回鄭國,下令厚葬大叔,由駟歂繼為執政。
駟歂乃是鄭桓公後裔,姬姓駟氏,字子然,甚有才能,且在諸侯之中極具賢名。既為鄭國執政,便請出兵,一舉滅除許國,宣布背晉向齊,又拉衛靈公入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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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景公便即聯合鄭、衛,向魯國發起進攻;魯國不支,遣使向晉國求救。
晉相士鞅聞而大怒鄭國望風使舵,世人習以為常。但衛國地處黃河南岸,其若叛晉,我邯鄲之地便即休矣!
於是立命荀寅為將,趙鞅為副,出兵救援魯國。
齊景公聞說晉國軍至,不敢接戰,按兵於國境不動。鄭軍愈加恐懼,立即收兵還國,衛國便即孤掌難鳴。晉軍至衛,衛靈公求和請成,中行寅命趙鞅前往談判。
趙鞅卻不親自出麵,隻派兩名家臣涉佗、成何,往會衛侯。晉、衛雙方在鄟澤會盟,衛靈公見晉國隻派兩個大夫前來結盟,羞惱不堪。但見晉國大兵壓境,隻好與盟。
於是各自登台,盟誓之際,衛靈公請涉佗、成何二人為己執牛耳。涉佗、成何雖非諸侯,也不是大夫,卻以為自己來自上國,氣焰甚為囂張。
涉佗、成何聞說命己二人親執牛耳,勃然大怒,嗬斥衛靈公道衛國地不過我晉國原、溫兩縣,有何資格位列諸侯,命我等為執牛耳?
衛靈公聞言,麵赤耳熱,隱忍不發,於是歃血為盟。衛靈公身為諸侯,應先歃血,於是上前,右手伸向盤中。未料此時,涉佗突然上前。
涉佗喝道晉國向為侯伯,我未曾歃,你何敢先為?
手起一掌,將衛靈公麵前器皿打潑,複將其右手用力推開。器皿既破,便將衛靈公右手割傷,鮮血橫流。至此地步,衛靈公便是個泥人,也被激發土性,便欲當場發作。
衛卿王孫賈見狀上前結盟為儀,其誠在心。我寡君豈不奉禮,又焉敢不受盟約哉?
於是雙方勉強歃血,不歡而散。晉國盟主威信,至此全被涉佗、成何喪儘。
轉眼之間,宋使樂祁被囚晉國已達三年,諸侯皆都叛晉。
趙鞅見時機已至,遂向晉定公請命今天下奉晉者寡,宋國為我舊盟,不宜久羈其使。宋侯主動遣使來聘,我猶囚之,則諸侯其誰願再與我結交哉?
晉定公認為所言有理,但不敢擅決,遂詢執政士鞅。
士鞅亦欲釋放樂祁,但聞是趙鞅提議,偏不使其順心如意。於是奏道當初扣押宋使,是恐其歸還,教唆宋侯叛晉。釋放樂祁可矣,但需用其子樂溷代之。
定公便使人去問樂祁意見,樂祁一口回絕。定公再問國相,士鞅無奈,終於同意釋放樂祁回國,但須以範氏名義放歸。晉定公無可無不可,自然準奏。
士鞅親至獄中,來見樂祁道卿被扣押,是因黨同趙氏;今被釋放,是因範氏恩德。
樂祁再拜而已,並不答言。由是被釋出監,引舊日部眾去晉回國,但未出晉境,就病死途中。或者樂祁本無戀生之意,故此寧死不願成就士鞅功名。
宋使死於途中噩耗傳來,晉國朝堂一片嘩然。
士鞅立刻下令奪回樂祁之屍,以為與宋國講和定盟資本。晉國卿大夫及諸侯聞之,皆都不恥士鞅之行。說來也巧,便在樂祁死後次年,士鞅亦即重病不治。臨終之前,士鞅留下遺囑,因謂三子士吉射足智多謀,使繼為範氏宗主,又為下軍佐。
士鞅既死,晉國六卿將佐複有變化,乃是中軍將荀躒,趙鞅為佐;上軍將荀寅,韓不信為佐;下軍將魏侈,士吉射為佐。
由是荀躒榮登執政正卿,帶領智氏家族,繼承先祖智罃榮耀,漸成晉國第一豪門。
趙鞅由此終於熬死政敵士鞅,升為中軍之佐,位列六卿第二。士鞅雖死,其子士吉射更貪,比其父有過之而無不及,並與中行寅相互勾結,兩家之親,更為緊密。
晉定公十二年,趙鞅再次率兵伐衛。衛靈侯請降,並獻五百戶屬民,以結趙氏歡心。
趙鞅退兵,將五百戶衛民暫寄族弟趙午封邑邯鄲,後命尹鐸修建晉陽城,以安頓貢戶,並作趙氏宗族保障。晉陽城築就,趙鞅便寄書趙午,索要寄居民戶。趙午本欲奉命遷民,眾家臣卻一致反對,並且諫道今正值齊國會盟四國,欲進犯邯鄲,若倉促移民,必予敵人以可乘之機。且衛人安居邯鄲,又何必急於遷往晉陽哉!
趙午信以為然,遂寄書趙鞅,再拖延一些時日。
趙鞅怒道趙午向來親於中行、範氏,此欲將衛民五百戶據為己有,叛我趙氏也!
即以宗主之命,將趙午招至晉陽。邯鄲午坦然來至晉陽,欲當麵解釋,未料趙鞅並不許見,立將其下獄處死,並告知趙午隨從涉賓,要邯鄲氏家族另立其主,且必歸還衛民。
涉賓回到邯鄲,向公子趙稷哭訴家主被殺。趙稷聞報號哭不已,邯鄲眾臣亦都大怒,群情激奮,謀劃為先主複仇。
於是公推趙稷為大夫,厲兵秣馬,據邯鄲城發動叛亂,聲討趙氏。
趙鞅時在國都絳城,聽聞邯鄲氏擁兵造反,乃命上軍司馬籍秦為將,統軍攻打邯鄲。
籍秦引兵東出,一麵向邯鄲進軍,同時早遣使者,分向中行寅與士吉射告急。
鏡頭閃回,數年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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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秦接受中行寅密令,到上軍營中就任司馬,暗中監視趙鞅一舉一動。
畫外音籍氏本為晉國公族之後,世代皆為朝中大夫,向來依附荀氏。籍秦並為荀氏家臣,曾多次跟隨荀吳、荀躒、荀寅等東征西討。自智氏與中行氏決裂,其便接受中行寅指令,暗中為其監視趙鞅。趙午雖是趙鞅本家族弟,但同時又是中行寅外甥。趙鞅使籍秦率兵討伐邯鄲,豈非與虎謀皮?因此一招失算,險至滅族之災。
中行寅與士吉射聞報,立刻召開緊急會議,決議營救邯鄲。
計議已決,遂分彆召集州兵家甲,準備與邯鄲氏一同叛晉。
兩家動靜,卻被趙鞅家臣晉陽尹董安於察覺,便急如星火,親至絳都來見家主,提醒早作準備。趙鞅聞聽此訊,雖甚驚懼,卻還心存僥幸。
董安於其事急矣!若待兩家齊發,趙氏必危。
趙鞅晉國之法,首發禍亂者死。我欲待其亂發,後發製人,不亦可乎?
董安於君其不聞先發製人,後發者製於人乎?使彼發兵來攻,晉陽百姓必遭危害。我必作戰備於先,主公若慮首亂之罪,則使我董安於獨自承之可也!
趙鞅聞言,沉默不答。
董安於知道家主默許,便回晉陽,調動趙氏軍隊,積極備戰。
果不出董安於所料,數日之後,範氏與中行氏便即起兵,向趙氏發起進攻。
上軍司馬籍秦雖奉趙鞅命令在先,本來按兵未動;此時聞說荀氏發動,便令調轉馬頭,與邯鄲軍馬並回晉都,向絳城發動突襲。
趙鞅聞說籍秦反水,不由大驚,便帶扈從家甲,倉皇逃離國都,撤回晉陽,與董安於合兵據守。中行氏、範氏、邯鄲氏三家緊追不舍,兵圍晉陽。
趙氏自下宮之難以來,此時再次麵臨滅族危機。因尹鐸與董安於未雨綢繆,在建晉陽城時殫精竭慮,麵麵俱到,此時便即發揮巨大作用。範氏、中行、邯鄲三家合力攻打,久攻晉陽不下。雖然如此,趙氏一家獨對三家,孤軍奮戰,晉陽城破,看來也是早晚之事。
便在此時,智、韓、魏三卿發揮作用。以至形勢逆轉直下,戰局立刻發生變化。
畫外音此時晉國六卿,已是矛盾重重。荀躒與趙鞅貌和神離,荀寅與韓不信相互厭棄,魏侈與士吉射相互憎恨。荀躒又因當年瓜分羊舌、祁氏封邑之事,與範氏嫌隙極深。而韓、趙、魏三家,卻是眾誌成城,守望相助,矢誌不移。
晉陽戰事方酣,早已滿朝皆知。
執政正卿荀躒聞報,先是故作不知,欲承漁翁之利。及聞晉陽戰事陷入膠著,又恐傷晉國元氣根本,引來楚國大軍,遂與寵臣梁嬰父商議對策。
荀躒依賢卿之見,趙氏與中行、範氏、邯鄲之爭,我當助誰?
梁嬰父彼四家之中,惟中行荀氏雖與主公同宗,但早離心離德,是為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機會,主公為示公平,以大義滅親姿態,聯合韓不信、魏侈與範氏旁支士皋夷,相助趙氏,合五家之力,一舉驅除荀寅,除滅中行氏在晉國勢力。戰事即罷,內患已除,主公身為執政正卿,其四家外姓,又豈敢再與我荀氏相抗衡哉!
荀躒卿言甚是。你便代我密謀策劃此事,大局若定,便以子取代中行氏卿位;同時趕走士吉射後,便使士皋夷擔任範氏之主。
梁嬰父臣謝主公隆恩。事不宜遲,某這便去辦。
於是連夜遣使四出,請韓不信、魏侈、士皋夷來至荀府,商議其謀。五人雖然各懷心思,但驅逐範氏及中行氏目標空前一致,於是一拍即合。
密謀已畢,眾人各散還家,分彆準備。
來日早朝,荀躒遂以正卿名義,向晉定公請命當年君與臣僚相約,首發禍亂者死。盟書沉於黃河,諸神皆知。今趙氏、範氏、中行氏三家始發禍亂,如僅驅除趙鞅,是謂對趙氏不公。法律之上,人人平等,請將趙氏、中行氏、範氏一並驅除!
晉定公準奏,乃命智氏、韓氏、魏氏三家軍隊,攻打範氏、中行氏封邑。
三家既命國君明令,因此便列堂堂之陣,以正正之師,加入六卿混戰。但因範氏、中行氏勢力雄厚,三卿之軍儘力攻打二邑,竟不能克。
荀寅、士吉射聞說老巢被攻,惱羞成怒,便撤晉陽之圍,反向晉都絳城發動進攻。
齊國公族後裔高強,當時避難於範氏,提醒二卿道以臣攻君,是以下犯上,必成眾矢之的,萬劫不複,請二位君侯慎思之!
荀寅、士吉射熱血沸騰,根本不聽,全力攻打國都。
晉定公立即傳檄號召國人,群起而攻,剿滅叛軍。國君詔命即下,於是範氏、中行氏立成眾矢之的,繼而眾叛親離。
隻因智、韓、魏三家聯合守衛國都,範氏、中行氏未能攻克,最終戰敗而逃。
韓不信與魏侈見範氏及中行氏敗逃,由是聯合入宮勸諫定公,請赦趙氏首亂之罪。
晉定公經曆此戰,亦認定範氏、中行氏是為公敵,於是詔命赦免趙鞅,繼續擔任上卿。荀躒雖然不喜趙氏,但此時自忖難與韓、趙、魏及定公抗衡,亦隻得將錯就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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