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滂也不惱怒,看向華歆道“聽曜卿所說,子魚是和孫太守同來的,其中當是有些緣由,可否與老夫講講?”
華歆笑道“今日公子親赴太學,征募了一批掾屬,歆忝居魏郡郡丞。”
這邊袁渙不禁目瞪口呆,華歆在太學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當真令人吃驚。袁滂卻是渾不在意,把“公子”二字聽了個真真切切,反問道“子魚不稱‘太守’卻稱‘公子’,這又是何道理?”
華歆也不拘束,便把與臧洪、射援、趙儉幾人商量稱呼的事情說了一說,更讓袁滂驚訝“驄馬禦史的兒子、蜀中趙氏的子弟、臧旻將軍的愛子、北方諸謝的後人【注1】……孫太守當真慧眼識人,可比古之孟嘗君,這‘公子’之名,卻是恰當之極了。”轉頭看向孫原“不知老夫這不成器的兒子,孫公子覺得如何?”
適才華歆說話間,室內已經添了數張食案,幾人都已分賓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渙知道林紫夜體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此刻孫原正在席上,聽袁滂如此問話,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內,令郎更是太學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孫原居客席,下首是華歆,身後是李怡萱和林紫夜兩位女眷的食案,對麵便是袁渙的陪席,當下便起身衝對麵行禮“太守謬讚了。”
袁滂手撫須髯,悠悠笑問“老夫意欲讓他出去曆練,不知孫太守可願募入府中?”——先前稱“公子”自是袁滂開開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帶了些分量。
孫原和袁渙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轉,看向袁渙“這便看曜卿是否願意了。”
袁渙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孫原,深吸了一口氣,再度起身衝孫原行禮“承蒙抬愛,渙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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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先謝過孫太守了。”袁滂點頭而笑,示意眾人可以進食。
華歆在下首聽了無形中打的機鋒,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亂子。以袁渙身份,入公卿府並非難事,而袁渙這一輩都在太學讀書,可見袁滂並無讓他們入仕的打算,如今突發奇想將袁渙塞進了孫原的太守府裡,顯然是將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護的一個法子。連袁滂這中立於朝廷的人都開始思慮家族退路,可見朝中動蕩已到微妙之處了,裝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孫原更非易與之輩,如今應了袁滂要求,隻怕有條件交換。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過,原倒是有些疑問,還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領神會,反問“老夫也有疑問,要先問問孫太守。”頓了一頓,隻見他目光中彆有神采,莫名其妙地問道“不知昨日夜裡,孫太守可曾去過皇宮複道?”
華歆、袁渙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視一眼,她兩個何等冰雪聰明,已然從這句話中知曉了七七八八。
昨天孫原和趙空夜入雒陽皇宮,乃是秘密進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劍,又命從複道出北宮,若是巧合未免太過神奇,可見複道上發生的事情與天子脫不了乾係。李怡萱更是冰雪聰明,她倒是猜測複道上的兩位絕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過了一夜必然事發,袁滂身為執金吾,定是脫不了乾係,此中微妙關係,絕非尋常人所能道了。
孫原看著袁滂,袁滂也看著他,目光交錯。
“看來孫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搖搖頭,衝袁渙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隨孫太守上任去罷。”
袁渙尚未反應過來兩人對話究竟是何意思,猛見得父親命令,隻得應了。
袁滂滿意笑笑,卻突然盯著那一襲紫衣,一語驚人
“孫公子,你可知道——”
“靜了二十年的帝都,從你踏入清涼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靜了。”
晚食一過,袁渙便送孫原等人出來,出門二十步便回轉。他左思右想,實在不懂適才打得是什麼機鋒,便徑直到了袁滂室中。
一進院中,便見袁滂不知何時竟然已經起身出來了,眼見得天色漸晚,明月已掛枝頭。
袁渙走近身側,恭恭敬敬“父親。”
“不該你問的,不必問。”
袁滂遠眺天際,負手而立,打斷了袁渙的思緒。後者遲疑了一會兒,道“父親可是擔心朝中出亂?”
“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亂。”
袁滂搖搖頭,悵然道“當今這位天子,怕是天資聰穎不亞於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時,給了他一個千瘡百孔的大漢。”
“奈何!奈何!”
袁渙驚道“父親的意思是……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
“隻怕更是天子絕殺的利器……”袁滂苦笑搖頭,“天子一怒,流血千裡。他太躁進了,牽一發而動全身,隻怕大廈危矣。”
“父親的意思是?”
袁滂看著他,問道“十九歲而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袁渙搖頭。
“那是因為滿朝沒人敢接魏郡太守這個危險的位子。”袁滂又問“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處?”
“魏郡?”袁渙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論危險……難道是太平道?”
“愚民眾則必反,刁民起則必亂。”袁滂冷笑道“張角這個人自稱‘大賢良師’,遲早是要反的,不過他未免太過自負了,自古民亂誰能成事?散亂之眾、乘亂而起,又怎會堅如磐石?如有聰明之輩,分而化之,則輕輕巧巧滅於無形。即使聰偉如光武皇帝,雖然乘赤眉之亂而起,亦仗門閥世家之力而定。張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與光武皇帝相提並論?”
袁渙不解“如此,可見太平道並不能成事。那魏郡又危險在何處?”
“你錯了,魏郡雖有險卻無危。”
袁滂搖搖頭,同為少年,袁渙的見識遠不如孫原,接口道“自太平道興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險,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當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挾百萬之眾,天子都未放在心上——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瀾,任由它做大而已。”
袁渙心神巨震,萬萬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說出如此話來。
“朝中權力傾軋紛亂,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這麼一個企圖破局的機會,他又怎麼會放過?”
“孫原是他的棋子,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難道特進太守便是殊榮?等到太平道反,天子還要給他軍隊、給他錢糧,讓他平定天下,手握軍功、入朝為卿,把朝中勢力一掃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時仿呂後誅韓信,則天子之威再無人可擋。”
袁渙聽到此處,直覺風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如果這位孫太守不能成事呢?”
袁滂臉上終於露出喜色,點了點頭“終歸看到了關竅。”笑一笑,便道
“所以……天子的棋子,並不止這一顆。”
袁渙不再問話,他已經知道袁滂的意思了。
這中立於朝堂多年的“長者”抬首遙望明月漸升,悠然道
“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
話音末尾,帶了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大漢,又到了一個輪回的開始了。
【注1】北方諸謝並州北地郡謝氏為大姓,射堅先祖為謝服,諸謝之一,拜為將軍,此後這一支改為射姓,射堅、射援為謝氏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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