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回到太尉府,楊賜、許劭、楊琦一齊下車。
三道身影一同跨入府門,立刻便有人迎接上來躬身行了個禮,衝楊賜附耳了幾句。
許劭一時奇怪,不禁又看向了楊琦,心道“楊公曆來為天下魁首,如今在朝堂呆的久了,也有幾分權謀算計了。”
楊琦卻是皺了眉頭,他常在楊賜身邊,知曉楊賜的習慣,他一生以清流自詡,從不牽扯朝中爭權之舉,也正因為如此得以穩坐朝堂。世家門閥不願與他為敵,十常侍不敢與他為敵,天子更是信任他這位老師,而他更有弘農楊家百年來的門生弟子相輔。
但是從他突然秘密傳信許劭開始,楊琦就覺得這位伯父的一舉一動,愈發讓他看不清楚了。
太尉府麵積巨大,其清幽之處堪稱風景絕佳,當時便有人領著三人徑直進了一處幽靜所在。一片桂樹、梅樹與青竹相倚,走廊環池,崎嶇小徑直入庭院深處。
許劭身為“天機神相”,一身武功修為在武林中亦是聲名赫赫,非是等閒。方入這處庭院,周身氣機便已感無形劍氣威逼而來,這庭院裡隻有一個人,一個一身孤傲淩冽的人。
他望著楊賜的背影,笑道“想不到,楊公府上也有如此人物。”
楊賜走在前方,聽了這話,隻是一笑“子將既然已經察覺,便請一並見見這位新任的南陽太守罷。”
許劭心中一動,沒想到孫宇竟然出現在楊賜的府中。
楊賜本就想找孫宇,找孫原不過隻是為了掩人耳目。所有人都盯著孫原,楊賜親自到訪太常府,看似是為了許劭,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為了孫原。
隻有楊琦和許劭才知道,楊賜的真正目標是孫宇。
玄衣如夜,一身凜冽的劍氣飽而不發,修為內斂卻孤傲自生,許劭一時不知如何去評價眼前這位年輕公子——這是與孫原截然不同的氣質與風采。
“楊公來遲了。”
孫宇悄然轉身,玄色衣角拂過青苔石階,轉身刹那,風流驚豔。
許劭目光所及,正是那張英俊臉龐,心頭登時思緒萬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楊賜衝孫宇點點頭,眼角餘光所及,正是許劭神情變化的臉色,不由更是笑上心頭
“子將,如何?”
天機神相輕歎一聲,連連點頭“北鬥南指,上合天意。所言不虛,所言不虛啊。”
對麵那位玄衣公子目光轉刀許劭身上,上下一打量,不禁反問道“這位便是天機神相許子將先生罷?在下南陽太守孫宇孫建宇。”
“以未來過去為名,以未來過去為字,妙到顛毫。”許劭讚歎一聲,“以天下之未來為己任,果然是天命所歸。”
他望著楊賜道“難怪天子傾儘全力也要捧魏郡太守,若是不能讓魏郡太守將風頭儘數搶走,南陽太守恐怕也要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了。”
楊賜依舊笑著,隻是不答話,信手所指一處靜室,四人同往,麵麵而坐。
安靜的房間裡,火盆早已備下,一室皆暖,不過三丈見方的靜室絲毫不覺煙火氣,反而有寒梅香氣隱隱透入。
入了座,楊賜便親手捧過身邊早已備下的茶釜,遞給對坐的玄衣公子,道“太守年輕有為,年紀卻是最小,為我等煮茶,可否?”
那是一樽青銅獸耳茶釜,做工精良絕美,直直地推到孫宇身前。
楊琦望著那樽釜,心中登時苦笑不已。楊賜是當朝三公不假,一來四人同坐已是失禮,二來孫宇是二千石疆臣,已在他和許劭身份之上,讓孫宇為他二人烹茶實屬不妥。
他卻忘了,朝臣私會疆臣,已反漢律。
楊賜絲毫不曾在意,他半慵懶著,望著孫宇親手煮茶。
這位自帶孤傲之氣的玄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隻是嘴角輕笑,伸手取了身邊托盤上的種種佐料一一添入水中熬煮。
關中井鹽、南疆花椒、雒陽桂花、瀟湘茶葉一一投入沸水——托盤上還有一味藥材,當歸。
孫宇的手,纖細修長,與孫原的手很相似,卻更讓許劭明白,這手,是能用劍的。
火本已旺,茶湯已沸。
孫宇不動。
楊琦望著釜中茶湯,眉頭皺起,卻不敢與孫宇說話,隻是微微彎下腰,衝楊賜低聲道“伯父,茶湯已沸了。”
楊賜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楊琦一臉無奈,他實在琢磨不透楊賜到底在謀劃些什麼,他更不明白,楊賜秘密請孫宇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孫宇望著釜中沸水滾開,青銅獸耳釜底的茶葉、花椒等物受這滾水衝擊,在釜中上下翻騰,直將這一鍋茶湯煮得如同菜羹湯一般。
孫宇的手落在托盤上,指尖已捏起幾片切好的當歸。
抬手,懸停。
茶湯熱氣蒸騰,他的手捏著當歸,便停在這滾燙的蒸汽上。
是躊躇麼?亦或是,他還在等待什麼?
許劭看不明白,卻已似乎抓住了什麼。
對麵閉目的楊賜突然睜開眼,笑了笑,道“放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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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手指一鬆,指尖當歸儘入鍋中。
不一會,這當歸氣息便已四散,混合桂花茶香彌漫在靜室之中。
茶湯之基味,便是鹹味。關中井鹽,是告訴孫宇,關中楊家是一切的基礎。南疆花椒,味道辛辣刺激,乃是表明,南陽事物能讓孫宇有利可圖,一鳴驚人。帝都桂花,乃是表明帝都之內,有貴人相助,將來孫宇必可富貴入朝,出將入相。
最後一味當歸,便是說明朝廷已亂,你該走了。
“南陽……”
玄衣公子淡淡自語一句,反問“楊公,可知道南陽的底細?”
楊賜點頭“自然知曉。”頓了一頓,又笑著念叨了一句“便是你在南陽的一舉一動,老夫也都知曉。”
孫宇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知曉楊賜對南陽郡的監視,笑道“若非楊公背後促成,我二弟隻怕成不了南陽郡的都尉。”
許劭和楊琦同時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明白,南陽郡是楊賜的算計——或者,更是楊賜布的局。
楊賜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了下去,一雙蒼老卻仍帶著智慧的眼神悄然落在身前的茶湯上,幽幽歎了一口氣
“陛下,走了一招狠棋啊。”
天子的局,很大,大到讓在官場中跌宕數十年的楊賜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楊賜是天子師,是弘農楊家百年來威望所集於一身的人物,也正因如此,他能夠成為繼馬融之後的天下士人魁首,趙空是他安排進南陽的,他自然有方法得知南陽的一切消息。甚至,他得到了天子的默許。
“沒有陛下的默許,老夫不能知道南陽的實際情況。”
他轉過頭望著孫宇,低聲道“你在南陽做了多少違律的事情,你當陛下不知道麼?”
劍眉微微顫動,孫宇想不到楊賜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當下輕笑道“若是陛下看不下去,早已經動手了。孫某相信,彈劾孫某的奏章早已堆如山積了。”
楊賜點頭道“十常侍的人遍布天下,雖然平素裡瞧不出什麼,可唯獨在對付你這件事情上不遺餘力,你可知為什麼?”
“因為孫某在南陽做的事情?”
楊賜能料到,袁隗也能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