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勳、沒有人知道那個白衣公子為什麼每天都要抄一遍心經,直到一天前,他把抄寫的心經都交給了主持方丈,寺院裡的小沙彌們才知道,原來這個人叫管寧。
“十三年前,施主來白馬寺,是為了明白如何度世間一切苦厄,這次施主來,抄了十三日的心經。”
主持方丈還是十三年前的主持方丈,慈眉善目,仿佛一分不曾改。
“為故人抄的經文,隻為了還心中幾分舊願。”
白衣公子依然是當年那個不染塵埃的世外隱鶴,隻是手中少了當年不曾離身的玉簫。
“昨日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老僧長吟,道“施主心神結鬱,此便不好。若為故人,還需珍重。”
管寧眺望遠山,洛陽城的喧鬨一絲一毫都不曾深入這百年古刹。“故人已去,不能珍惜;歲月無儘而人生有限,生死皆成天數,又何來保重。如此——”
他望向老僧“何以珍重?”
老僧搖頭“施主彆號‘隱鶴’,本為超脫之人,這十幾年來,竟是有了龍公子幾分執念。”
“他的執念比他兄長的執念已是小了不少,隻是他的執念,上天不會給。”
他收回遠眺的目光,衝老僧報以歉意“多年前洛陽大戰,百萬鐵甲鏖戰三月,天怒人怨,故而不論是我還是青羽、建宇,都沒敢來見主持一麵,失禮了。”
“世人知道戰爭可以帶來和平的時候,會忘記一些慘痛的過往,這便是戰爭的功德。”老僧不曾改色,仿佛未曾見過那屍山血海的場景一般,“白馬寺雖是佛門清淨之地,卻仍在世間,對世人做的惡,佛見得;對世人還的德,佛也見得。”
管寧頜首“住持有心,晚輩受教。”
“佛本是人,無人何來佛?”老僧氣定神閒,不管身邊那白衣公子已變了神情,“佛本在塵世,人以為佛在天上,佛便在天上;人以為佛在清靜處,佛便在清靜處——然,佛本在塵世處。”
“當年南疆聖月教大祭司以一人對六劍,曾言我便是天,建宇曾答‘天不過地上一分,世間一切皆在地上,你是天又如何?’竟是以‘倚天三勢’出手,生生逼得兩敗俱傷。”管寧看著老僧,“想不到住持竟與他當年想法暗合。”
老僧又搖頭“我四歲參佛,至今八十七載,方有此微境,玄公子當年不過二十餘歲,便能窺破大道,與聖月祭司平手,豈是老衲能比的。”
“他們兩個,本就號稱人中之龍,絕代之驕,又都是那般執拗的性子,做出什麼都不稀奇。反倒是南輝——”說到此處,那白衣公子再是灑脫,也不免傷感,誰能想到那樣一個能納天地於尺寸間的人,竟然過不了心結裡一個小小的坎,也許對他而言,這個世間所有人都覺得是個小坎的痛處,已大過這天地萬物。
“老衲曾見過南輝祭司,怕是古往今來南疆最了不得的人物了。”提起那個人,老僧長歎了一口氣“當年南輝祭司一人一虎入中原,無人能過他的‘咫尺天涯’,洞悉宇宙過往,通靈天地萬物,老衲曾以為他是佛。但他終究不是佛,見他第一眼,就知他必有心結。他若是佛,便能過,若不過,便是凡人。”話到此處,老僧躊躇,到底問了出來——
“老衲知道南輝祭司一身通天徹地的修為散儘,也猜到與他心結有關,卻不知……”
話未出口,管寧卻已說出了答案
“一個‘情’字。”
老僧一怔,卻是了然。
“阿彌陀佛……”
他長念一聲佛號,便已消失。
隻剩下,他白衣若雪,孤影煢煢。
他真的很想去問問南輝,如果他早些去對襲月說愛,現在,世間是不是會更美好些。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那個曾經納天地萬物於指尖的人,終究成了綿綿江水中的幽魂。
孫原猜到了他的死,管寧卻不敢告訴他真相,直到孫原去逝,他也不曾說出真實的結局。
天地之間,知道那如神一般的祭司已死的人,隻有他一個,他不會對人說出唯一的真相,因為南輝跳下無邊澗的一刹那,說了和當初南宮雨薇跳下斷腸崖時說的一模一樣的話
“為愛而死,此心已足。”
孫宇終究不知道南宮雨薇究竟為什麼會死,因為管寧永遠不會說出真相,就如同他永遠不會說出南輝跳下無邊澗一樣。
有些事,世人總覺得那麼不真實,因為他們覺得不值得。
他想起了董卓,曾經忠心耿耿的邊陲重將,後來擅權禍國的權臣,就因為那個他深愛的女子成了他曾經統帥的妾室。
董卓殺人,因為他恨這世界,恨天下人,他的地位配不上那個馬家的女子,於是他手握皇權的時候便要反噬天下。他知道他在自掘墳墓,卻痛愛這掘墳的快感。
“天下人何以待我,我便以何待天下人!”
這何嘗不是痛。
情字,向左走是生,向右走是死。
選擇向右的人,並非清高,隻是他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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