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敕令,迎新年,開宵禁,群臣並皇室宗親命婦一律入南宮千秋萬歲殿慶祝新年。於是,這座當世最繁華的皇宮便開始了一場不眠之夜。
大漢皇宮分南北二宮,南宮為群臣朝賀議政之所在,主體落座於南北中軸線上,自司馬門入,依次為端門、卻非門、卻非殿、章華門、崇德殿、中德殿、千秋萬歲殿、平朔殿,此外,東西兩側各有十六座宮殿建築遙相呼應,蔚為壯觀。
整座皇宮此刻已是舉宮歡騰,數以萬計的宮人、侍女從司馬門直排到千秋萬歲殿前,沿著主乾道排列整整八十一座青竹堆,燃燒的青竹將徹夜不休,爆發出不絕的爆裂聲,震徹整座大漢皇宮。
從入暮時分開始,太常種拂便與太常丞林梓一同入宮主持除夕大典,天子以下,三公、九卿、諸卿並在帝都的所有官員齊聚千秋萬歲殿,共度除夕之夜。三千舞姬自千秋萬歲殿中往外,一路起舞,絲竹之聲混雜青竹爆裂聲震徹這全天下最輝煌的所在。
三千良臣迎除夕,十萬子民度良宵。何其壯觀!
歡呼聲、呐喊聲、歌舞聲,綿綿不絕,浩蕩如江,萬裡長空映如白晝,好個良宵。
隻不過,在這一片喧鬨中,有個角落格外清冷。
這一座清涼殿便位於皇宮最東側一排建築之中。此時的清涼殿與平常大不相同,本是夏季避暑所用的勝地,逢如今大雪之冬,本應人跡罕至的大殿之外竟然多了數十列鐵甲衛士,大殿之頂上,還佇立著一道青色身影,風雪之中如一道勁鬆,偉岸雄渾。
若是平常,膽敢立足於大漢宮殿之上者,無不以謀反論處,該是格殺當場的。然而數百鐵甲衛士竟無一在意此人。此人一身青衣,恍如隔世一般,也渾不在意腳下乃是大漢最威嚴雄壯的所在。
整座大殿裡方磚嶄新,卻透著涼意,十二座冰鑒整齊地擺放在十二個方位,隻有深處寥寥幾盞燈火搖曳,不時傳來爽朗笑聲,在空蕩的大殿裡回響。
“愛卿,你於弈棋之道果然不精,誤子連連啊。”
一方案幾,兩人對弈。與千秋萬歲殿截然不同的氣氛,說話那人,頭戴十二梁帝冠冕旒,正是本該端坐在千秋萬歲殿上的大漢天子劉宏!
“臣本不諳此道,陛下非要與臣對弈,不正是想多贏幾局麼?”
對麵這人,紫衣紫帶,年紀不過十七八上下,容貌雖是一般,卻也有個年輕公子的模樣。在平常人家,尚是稚子之身,而他已然能與大漢天子麵對博弈了。
正是孫原孫青羽。
“朕在朝堂上輸得那麼多,從愛卿手上贏回幾局來,怕是不過分罷?”
天子眉眼沉寂,仿佛一心都在這棋盤上。
“臣路上遭逢刺殺幾次,陛下應該是知道的。”
孫原端坐著,他恪守禮儀,不敢有絲毫愉悅,他是二千石官員,此刻除了蓋在身上的紫狐大氅之外,內裡配著青白紅的三采青綬,淳青圭放在一邊,三尺二寸的縌綬足足有一百二十首,如水波漣漪般煞是好看。
天子清瘦身形,與他相仿,隻是一身皇袍,十二冕旒和昏暗的燈火,令孫原看不清他的臉。二丈九尺九寸的黃赤綬帶著黃赤縹紺四采,五百首的縌綬散落一地。
“朕……”
天子突然直直了背脊,令孫原的眉角都跳了一跳。
天子和藹,望著他的眼神裡帶著些許關懷,沒有天子公卿間的猜忌俗禮,隻是如兩個老友一般,坐下、對弈。
兩座博山爐煙霧繚繞,在兩人身邊,平添暖意。黃金麒麟鎮席,一座四個,君臣兩個,便坐在這裡足足下了一個時辰。
“緩緩。”
天子身形晃動,十二冕旒晃來晃去,卻是隨手扯過了不遠處的憑幾,拉到身邊靠了上去。
“你也隨意些。”
孫原的眉頭登時皺了起來,他在藥神穀裡讀史讀經,何時想過大漢天子是這般模樣?手攥了攥,終是不曾去拉身邊的憑幾。
天子眉眼輕抬,悄然望了他一眼,淡淡笑了“和朕當年……還是有些像的。”
孫原眉眼卻低,他恪守臣子禮,不敢去望天子,他不知道這句“像”的,究竟是指什麼。
天子指間捏著子,黑金石打磨的黑子,玄如濃墨,在燭光下閃爍著些許光芒。
“當年朕堪堪離開河間國時,也不過七八歲年紀。”
“當年殺朕的人,不比殺卿的人少。”
孫原駭然變色,兩手瞬間握緊綬帶,揉成一團。
“你年紀小,許多人看輕你的出身,未必真的難為你。”
“朕知道,除了袁家的袁術,許多人都悄然見過你,或許你尚未知,然朕已知。”
孫原的眉頭悄然舒展,如他所料,天子終是為他鋪好了路。
“臣居於深穀,未經世事,讀了幾卷聖人言,隻道這世間誠以待人便足夠了。世間事,誰又說得準?”
他笑了笑,淡淡道“臣不知道,將來有一日,史書上如何寫臣,隻希望,莫將臣寫作奸佞小人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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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殺臣,均不重要。”
他的話中意思明白,他不願在朝堂中樹敵,唯有誰也不得罪,方能順順利利地在魏郡太守的位置上坐下去,也唯有如此,才能成為天子的外援。
“所以,你對袁公路說的,都是真話?”
天子沒有動,隻是定了定神,望著眼前的棋盤,隨手落子。
那檀木雕成的棋盤,縱橫分明,黑白二色,來往縱橫,如同兩條大龍糾纏不休,每一著都是極險的狠招,若是讓旁人在此觀棋,必然認為這並非在對弈,而是生死搏殺。
“棋分二色,朝堂上恐怕遠不止如此。”
紫衣公子信手捏子,到了棋盤上卻躊躇了。
大漢朝堂,自光武中興之後一百七十年,皆是少年天子,太後掌權,中朝官宦、外朝群臣與外戚鼎足而三,來來回回掌權五六遭,到了當今天子這裡仍是一般。
他被天子一朝提拔為重郡太守,卻看不透天子的盤算,自然想方設法問問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
對麵的皇者看著他,搖頭道“優柔寡斷,有一時之勇,無一世之威。”
聽得天子這般言語,紫衣公子不禁笑了一聲,隨手將棋子丟入棋盞,道“陛下,棋至中盤,非奇道不能解,正奇相輔方能製勝。若陛下以一子博全局,怕是要輸。”
“你說朕會輸?”
天子猛然挑眉,借微弱燈火,依稀能見他乾瘦的臉龐,一雙目光雖然長年羸弱卻依然散發著精謀的神采。
“千古無同局,自然沒有必勝的方法,若有,早已人人皆是棋中聖手。”
皇者看著他,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反問“你是在教育朕?”
“臣不敢,論事而已。”
“隻怕你想說的是‘若有安治天下的方法,早該是人人千古一帝了。’罷?”
“治大國若烹小鮮。”紫衣公子突然微微一笑,“陛下,利弊權衡亦是優柔寡斷,陛下沒有孝武皇帝那般魄力,又何苦要臣有那般魄力呢?”
皇者看著他,猛然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朕沒看錯你!”
回頭,探手。一道身影從黑暗中幽幽探頭,紫衣公子便已依稀看出,這人並非是尋常內侍,雖是燭火明滅,也能瞧出袖口蜀錦名貴非常。
“朕給你一個魏郡太守,算是朕給你的一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