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滂躺在榻上,閉著眼睛,一派悠然自得模樣。
然後他就見到了那個傳聞中的年輕公子。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孫原,紫衣飄然,平淡如凡。
袁渙恭敬下拜“渙見過父親。”起了身來便道“這位便是……”
“孫原,孫青羽。”
榻上的長者猶未睜目,便輕輕打斷了兒子的話語。
孫原頗感意外,笑問“袁公何以知是孫原?”
“卿自入室,芳如芝蘭。”袁滂睜開眼來,衝袁渙招了招手,這才看向孫原,卻發現他身後還跟著華歆華子魚,卻是驚奇了一會兒,直到袁渙將他扶坐起來,才淡淡笑道“高士華子魚竟然同至,一時輝映矣。”
華歆卻沒想到袁滂竟用了焦贛《易林》中的“芝蘭”之典,不禁笑道“公先兄說笑了,歆不敢當。”
袁滂擺擺手,看向袁渙,後者心領神會,將事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袁滂更是驚訝,衝孫原道“想不到孫太守家中竟有女眷精於醫術,倒是老夫幸事。”
“也是巧合而已。”孫原答應一句,上下細細打量袁滂。雖然已近夜,室內已點了燈,卻仍是看得出他臉色不錯,隻是眉宇之間隱約有淡淡憂色。
“看袁公氣色,倒無病態。”孫原笑了笑,“不過眉宇間卻有憂色,莫非朝中又出了難解的事?”
袁滂眼中閃過一絲訝色,答道“想不到孫太守竟也有望人之術,後生可畏。”
“醫者醫人病,亦醫人心。”
冷不防一道清冷女聲從外室傳來,幾人循聲望去,正是林紫夜和李怡萱二女,卻是剛剛將那袁府仆從重病的幼子診完了脈,翩然而進。眾人隻覺室內昏暗光亮為之一振,平添了幾分豔麗。
李怡萱牽了牽林紫夜衣袖,提醒道“紫夜,不要無禮。”又對幾人一一頜首致意,便輕輕站到孫原身後,不再輕動。
袁滂實在想不到二女如此驚豔,不禁讚歎道“如此美人,想來是孫太守的寶眷?”
“正是。”孫原無意細說,便道“時辰不早,便讓紫夜診一診脈罷。”
袁渙點點頭,出去外室,吩咐家仆取了跪榻來,又吩咐人去準備晚食和客房。這邊華歆卻道“客房卻是不必了,太常驛館離此不遠,宵禁前回去尚來得及。”袁滂一邊點頭,一邊卻不禁猜想起孫原和華歆之間的關係,便道“居室之內,本不便宴請,如今時辰匆忙,不知各位可願在此同進晚食?”
若是尋常,袁滂必不會如此說話,一來是有女眷在場,二來臥室居處外人不得入。隻不過如今狀況實在特殊,尋常醫匠倒也罷了,眼前這位林紫夜姑娘卻是孫原的親眷,眼見得孫原與華歆已是到了不避內眷的地步,袁滂自己與華歆更是忘年之交,倒也不太忌諱了。他哪裡知道,華歆與孫原不過相識半日,哪裡算什麼不避親眷的好友,隻是孫原與這兩位佳人實在不拘俗禮而已。袁渙卻是知曉孫原與二女親密,聽到袁滂這聲建議不由吃了一驚,隻見孫原、華歆二人竟然點了點頭,大為愕然,隻得聽從父親吩咐,命人在室內增添食案。
林紫夜卻是不管這些,徑直走到袁滂身側跪坐下來,吩咐道“請袁公伸手,容妾身診脈。”
袁滂點頭,又複躺下,伸出手來給她診脈。林紫夜伸出手來,按在脈上。身邊袁渙直覺得那指如春蔥,膚若凝脂,隱約間聞見這美人醫者的身上傳來淡淡香氣,一時間心猿意馬,好大功夫才斂了心神,卻見紫衣美人站將起來,道“青羽說得不錯,脈象頗為沉穩,並無病症。”
袁滂笑了笑“果然妙手,老夫這病裝不下去了。”此語一出,身邊的袁渙不禁大覺尷尬。
不過林紫夜隨後又道“不過年紀已長,來往行動遲緩,時間一長身體總會出些症狀。還需多動動,多見陽光。人體如刀,久置則鏽,總歸不妥。”
“好一個‘人體如刀,久置則鏽’。”袁滂哈哈一笑,“姑娘比喻恰當,老夫卻是第一次聽說,受教了。”
袁滂聲名遠播,這句“受教了”卻是天大的麵子,尋常人早已喜出望外,奈何林紫夜實在不願搭理這等俗事,便起身徑自走到孫原身側去了。
這邊袁渙、華歆卻是著實見識了“不拘俗禮”,心中想著這位孫太守一家竟都如此天馬行空。
袁滂也不惱怒,看向華歆道“聽曜卿所說,子魚是和孫太守同來的,其中當是有些緣由,可否與老夫講講?”
華歆笑道“今日公子親赴太學,征募了一批掾屬,歆忝居魏郡郡丞。”
這邊袁渙不禁目瞪口呆,華歆在太學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當真令人吃驚。袁滂卻是渾不在意,把“公子”二字聽了個真真切切,反問道“子魚不稱‘太守’卻稱‘公子’,這又是何道理?”
華歆也不拘束,便把與臧洪、射援、趙儉幾人商量稱呼的事情說了一說,更讓袁滂驚訝“驄馬禦史的兒子、蜀中趙氏的子弟、臧旻將軍的愛子、北方諸謝的後人【注1】……孫太守當真慧眼識人,可比古之孟嘗君,這‘公子’之名,卻是恰當之極了。”轉頭看向孫原“不知老夫這不成器的兒子,孫公子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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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華歆說話間,室內已經添了數張食案,幾人都已分賓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渙知道林紫夜體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此刻孫原正在席上,聽袁滂如此問話,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內,令郎更是太學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孫原居客席,下首是華歆,身後是李怡萱和林紫夜兩位女眷的食案,對麵便是袁渙的陪席,當下便起身衝對麵行禮“太守謬讚了。”
袁滂手撫須髯,悠悠笑問“老夫意欲讓他出去曆練,不知孫太守可願募入府中?”——先前稱“公子”自是袁滂開開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帶了些分量。
孫原和袁渙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轉,看向袁渙“這便看曜卿是否願意了。”
袁渙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孫原,深吸了一口氣,再度起身衝孫原行禮“承蒙抬愛,渙敢不從命。”
“如此,先謝過孫太守了。”袁滂點頭而笑,示意眾人可以進食。
華歆在下首聽了無形中打的機鋒,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亂子。以袁渙身份,入公卿府並非難事,而袁渙這一輩都在太學讀書,可見袁滂並無讓他們入仕的打算,如今突發奇想將袁渙塞進了孫原的太守府裡,顯然是將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護的一個法子。連袁滂這中立於朝廷的人都開始思慮家族退路,可見朝中動蕩已到微妙之處了,裝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孫原更非易與之輩,如今應了袁滂要求,隻怕有條件交換。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過,原倒是有些疑問,還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領神會,反問“老夫也有疑問,要先問問孫太守。”頓了一頓,隻見他目光中彆有神采,莫名其妙地問道“不知昨日夜裡,孫太守可曾去過皇宮複道?”
華歆、袁渙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視一眼,她兩個何等冰雪聰明,已然從這句話中知曉了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