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康樂橋的東邊下來,右轉便是楊守安和阿四熟悉的招工大街,但他們今天不準備去那,而是向左沿著河道一路朝著康樂村祠堂的方向直行。
“安子,我們真的要去嗎?這咱以前也沒經驗啊,我聽說廣州這邊的本地人都把賽龍舟看得很重,彆到時候事情沒辦成,反過來還把人給得罪了。”
阿四又在那愁眉苦臉,拉著楊守安的袖子管絮絮叨叨,他這人勇起來的時候神擋殺神,慫起來也真的比誰都婆婆媽媽。
那天兩人向慕慧嫻尋求幫助,希望在花店樓上的製衣廠裡謀份差使,最後想出的辦法是另辟蹊徑,隻要能夠獲得房東老雷的認可,這事情就一定能成。
至於如何“攻略”這個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雷,慕慧嫻的建議是——楊守安和阿四可以利用自己年輕力壯的優勢來“投其所好”。
“怕個屁,我們以前在大寧河裡劃的船還少嗎?區區龍舟算什麼?而且慧嫻姐不是說了嘛,現在是秋天,康樂村龍舟隊的主力隊員都沒在村裡,老雷這次想要贏過鷺江的隊伍,隻能靠我們這種外援。”
其實對於賽龍舟這件事,楊守安的心裡也沒多少底氣,但慕慧嫻已經幫他們給老雷打了電話,並且約在今天見麵,所以就算力所不逮,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那天臨彆前楊守安在花店門口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問了慕慧嫻一句話,意思是無親無故的為啥願意幫他?總不見得真是因為兩個人都喜歡聽陳慧嫻的歌吧?
慕慧嫻給了一個很玄乎聽起來像是瞎編的理由,說是楊守安和她一位故友很是相像,都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求人的性格,所以才動了惻隱之心。
總之不管如何,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為了不辜負慕慧嫻的好意,也為了延續自己的夢想,楊守安和阿四隻能全力以赴。
而現在要做到第一步,就是通過“麵試”,然後成功加入老雷的龍舟隊。
廣州北靠南嶺,瀕臨南海,扼珠江流域西、北、東三江彙合出海之咽喉,水網交織,所以古往今來各種水上習俗極為繁盛,其中扒龍舟絕對是最廣為人知的一項。
對於扒龍舟的起源,學術界眾說紛紜,到現在也無確鑿文字可考。
比較可信的一種說法來自聞一多先生的考證,認為龍舟競渡最早源於吳越地區每年春夏之交的龍圖騰祭祀活動,古越人伴水而居,崇龍敬龍,將舟船製成龍形,以競渡形式逐疫祈福、禳災迎祥,由此逐漸產生了扒龍舟習俗。
而廣州城的龍舟文化則是源自五代十國時期的南漢,南漢後主劉龔當年在廣州城西疏浚“玉液池”舉行龍舟競渡,以此來慶祝農曆端午佳節。
扒龍舟的鼎盛期無疑是在明清兩代,整個嶺南地區各種官方和民間的賽龍舟活動層出不窮,而且可貴的是一直延續至今。
到了1994年,廣州市政府正式將端午定為龍舟節,這讓龍舟文化的熱度再次飆升,幾乎每個村子都會組建自己的龍舟隊,參加各類競渡比賽,借此展現宗族之強盛,同時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敬祖還鄉”。
康樂村的這支隊伍實力強悍,在近十年的海珠區端午龍舟大賽裡獨霸冠軍的頭銜,成員多為村中的精壯小夥,配合默契,技術出眾,可謂是絕對的王者之師。
期間也有其他村子鉚足乾勁,在各種比賽中試圖挑戰康樂村的王座,隻不過都以失敗告終,但這並不影響新的挑戰者不斷湧現。
就好像與康樂村隻有一街之隔的鷺江村,這兩年組建了全新的龍舟隊伍,裝備精良,進步神速,在今年六月份的龍舟大賽裡,以僅僅三分之一船身的差距屈居亞軍,給老雷率領的龍舟隊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這次為了慶祝國慶,區裡準備再搞一次龍舟大賽,於是鷺江村的龍舟隊便放出豪言,要終結康樂村龍舟隊的不敗神話。
原本老雷是不怕這種約戰的,但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康樂村的主力隊員中有不少已經返回外地的工作崗位,所以人手方麵一下子變得捉襟見肘起來。
當楊守安和阿四趕到龍舟隊訓練的地方,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隻差三分鐘,兩人跑得氣喘籲籲,心裡大罵城中村裡那些錯綜複雜又長得一模一樣的巷子小道。
此時河岸旁站著二十來個人,有年輕的小夥子,也有上了點歲數的男人,他們穿著清一色橙黃的隊服,背後不但有康樂村的字樣,還印上了每個人的專屬號碼,看起來頗有點職業隊伍的架勢。
而在階梯的最上方,一個精瘦的老頭正在大聲訓話,言詞間含媽量極高,概括起來大概意思是:“鷺江村那幫兔崽子欺人太甚,趁著我們龍舟隊陣容不齊,就想篡位,這簡直是癡心妄想,最快的龍舟隊隻能是康樂村的,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好好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
此人正是龍舟隊的現任隊長,也就是楊守安他們要找的房東老雷。
老雷今年剛好六十,但無論是外表還是精神頭都和五十出頭的漢子沒啥區彆,他是康樂村的本地人,早些年在湖北打過工,也在佛山辦過家具廠,積攢了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
後來父母去世,便回到了廣州繼承家業,名下有地,有村裡的股份,有七八棟樓房,還有像是製衣廠、飯店這樣的產業,屬於那一批日子最舒坦的廣州“原住民”群體。
麵對這樣一位即將決定自己“生死”的大佬,楊守安和阿四自然是緊張萬分,結果兩人還在想著如何開口介紹自己,老雷就已經率先看到了他們。
“你哋兩個站噉做啲咩?仲唔快啲過嚟換衫。”你們兩個站那乾嘛?還不快過來換衣服。)
兩年在廣州的生活讓楊守安和阿四都已經會了點粵語,但老雷的口音極重,語速又快,冷不丁地這一聲招呼讓兩人直接愣在原地,不敢確定自己的耳朵。
“今日鬼咁黑仔,兩個外江佬,話都唔聽唔明。”今天真倒黴,兩個外地人,話都聽不明白。)
眼看老雷已經罵起了娘,楊守安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哪裡再敢怠慢,趕緊小跑幾步,從地上的塑料筐子裡拿出兩件隊服,遞給阿四一件,然後蒙頭把餘下的一件往自己身上套。
“雷叔,我們是慧嫻姐介紹來的,您放心,我們在老家就是劃船的好手,隻要稍微訓練一下,肯定能達到您的要求。”
一條胳膊和半個腦袋還沒鑽出衣服領口的楊守安迫不及待地向老雷“推銷”著自己,但顯然對方並不吃這套,而是帶著兩人來到河邊,指了指麵前修長的龍舟說道。
“後生仔,想要造這條龍舟,需要經過底骨、腳旁、大旁、彩盤、花旁、夾旁、龍纜、打磨上漆八大工序,以及另外小工序一百多道,就算是上漖的老師傅,最少也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
“還有船尾這隻龍舟鼓,先要在番禺上滘選木、製作鼓桶,然後再在我們海珠區的大塘村完成蒙皮、粗細刮皮、試音打釘等等步驟,這鼓皮用的是水牛的後勁部位,兩百張皮裡麵才能挑出一張來,要皮脂少、疤痕少,不厚不薄,纖維韌性足夠好,鼓聲才能更加響亮。”
“你們再看龍頭龍尾,多有神韻,這可是梁鎮洪老爺子的手筆,像這種古法雞公頭的樣式,現在整個廣州都沒幾個了。”
老雷如數家珍,雙眼裡滿滿的都是自豪,他們這一輩人極度重視宗族關係,而扒龍舟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宗族色彩,不管是趁景還是鬥標,本質上都是通過宗族實力的較量、展現,以達到加強與鞏固族群聯係的目的。
廣州的龍舟圈子裡有這麼一句話:“贏了拿獎金,輸了跪祠堂”,可見這項活動的重要性已經上升到了宗族使命的層次。
聽著老雷的介紹,楊守安和阿四兩個人愈發戰戰兢兢,尤其在知道眼前這艘龍舟價值好幾十萬後,更是嚇得趕緊與其保持足夠的安全距離,生怕不小心碰壞一根龍須啥的。
“慧嫻幫你們說了不少好話,但想真正坐到這艘龍舟上,靠那些虛頭巴腦的沒用,上去和他們一起訓練,如果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認可,我就同意你們代表康樂村參加這次的比賽。”
話說到這份上,楊守安覺得自己要是再磨磨唧唧就太不男人了,當即接過船槳,和阿四一起站到了隊伍的末尾。
但很快他們就驚奇地發現,老雷竟然也上了龍舟,他沒穿隊服,而是光著膀子,直接往龍舟鼓那一坐,兩根棒槌緊握手中,竟是承擔起了鼓手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