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對麵的天台上,如月君的腿搭在外沿。今日不是多大的雨,雨滴很小、很稀疏,落在臉上像是有絨毛拂過。夜裡的寒意終於散儘,太陽馬上就要升到最高處,可惜厚重的雲層不給麵子,將光芒悉數遮擋。
如月君並不在意。他的視線始終穿過光,穿過雲影,穿過朦朧的雨霧。
忽然,上方的雨消失了。但視線中的毛毛細雨仍在。
如月君難得願意回頭。
“怎麼是您?”
“哈哈。不能是嗎?”
睦月君手中撐起的,是如月君此生見過最樸實無華的油紙傘了。黃褐色的傘麵看不出新舊,沒有一點兒花紋,傘柄也不掛一點兒裝飾。睦月君盤腿坐在他的身邊,打坐似的。
“我以為會是其他人。”如月君又看向前方的宅院,“畢竟您之前不在曜州。”
“嗯。大概,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曜州。”
“最後一次?”
年輕的六道無常又看向他。
“世界不止曜州一隅。在其他地方,仍有許多事等著我做。不論在這裡,還是在這之外的一切問題,終有解決的方法,隻是未必讓所有人滿意。甚至有時候,不能讓任何人滿意。”
年長的六道無常說的話,如月君並不能完全聽懂。
“不可以不解決嗎?隻是放在那兒。反正不會有人們都滿意的時候。”
“當然可以。放在那裡,也是一種解決的方式。人們是否努力,努力到何種程度,對事件起到多大的影響,都是注定會發生的。是好是壞,沒有標準;是對是錯,亦無區彆。”
如月君搖了搖頭“我聽不懂。”
“你不必懂。因為,總有一天你自己會突然明白。”
睦月君伸出手,指向他所凝視的方向,又問
“這些天,你看出了什麼?”
“我什麼也看不到。宅院太大,太寬敞,他們又被嚴格限製在室內活動,很少出來。我的任何法術都無法勘破,任何分身亦不能進入。我每天都盯著那邊,看不出名堂。其他無常也嘗試過,但很快放棄。在今天前些時候,我看到天樞卿走向另一座獨立的建築。在窗邊,天璿卿帶著隱元卿來到那邊的陽台。太遠,我聽不清,更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信息總是破碎的。它們拚湊起來,加之一些無端的揣測,就成了人所認知的事實。這個壞習慣,就連六道無常也逃不過。”
如月君不解“為什麼是壞習慣?”
“那些揣測往往與真實相悖。而你,是聰明的孩子。我唯獨也有些放不下你,正因為你太聰明。”
“我不這麼覺得。”
“不必你這麼覺得。”
如月君很少把無常的前輩放在眼裡。對他來說,那些人都與他太陌生、太遙遠。雖然從這些同僚處,他得知了很多信息,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死得晚,並不真正能將其他人視為夥伴。他的注意重心仍放在自己生前就關注的人身上。
這很正常。幾乎所有無常都是如此。這一切,隻是他們死得還不夠久。他尚處於這個時刻,沒有誰會責備他。而他對每個人的尊重,也僅僅出於生前親人的教育尊老愛幼。可唯獨睦月君,他真心重視。這位最古老的無常,身上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息。恒久不變的青年的麵孔之下,是一個蒼老而遒勁的靈魂。
他很親切,也有著威嚴。這種威嚴是彆人察覺不到的,仿佛隻有自己才能感知。
就像……他的父親。
為什麼他會覺得兩人有著相似的氣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們好像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了。”睦月君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是誰。他繼續說“除了您不在,還有不方便表態的前輩,他們好像分成了兩派……但我並不想參與。”
“跟從你的心聲便好。想要站隊,便選擇有利於自己的陣營;不願關注,就置身事外,看個熱鬨。一切隨心隨性,結果就存在於不遠的將來,不會因你的抉擇而改變。不過……”
如月君果真追問“不過什麼?”
“不要緊張,隻是一個小小的問題。依你之見,他們真的隻分為兩派麼?”
“……”如月君陷入深思,“我不好說。至少表麵上,兩方勢力各自為營。但,鑒於我聽說過,有些無常之間的關係分明很好,卻在此刻站到了對立麵;有的無常曾在數百年前有著血海深仇,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卻並肩而立。這些事太複雜,我看不清,也不願意管。”
“很好。這便是我說過的,你的聰明之處。”睦月君笑了,“誠如你所言。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羿府外的六道無常是這樣,在宅邸內的幾位星徒也是這樣。有時候,人們有著共同的目的,卻在方法上無法達成一致;有時候,人們雖選擇了同樣的道路,可追求的結果卻是天差地彆。擁有靈魂的生物,必然有其複雜性,這不僅限於人類。”
“站在對立麵的,未必真的反目成仇;暫沆瀣一氣者,也未必真是協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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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完全理解了。”睦月君點了點頭,“你從來都是能透過現象直視其本質的孩子。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少之又少。你要好好利用它。”
雖然得到了前輩的誇獎,但如月君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人們知道的,往往隻是他們‘以為’的。這僅是對當下線索的收集、參考,再對未來形式進行推演。實際上,稍有變數,聰明的人立刻就會調整戰略。”
“笨人就隻能被動地等待和接受嗎?”
“世上沒有笨人。隻有聰明的人,和更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