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他奔跑的動作,灰色圍巾的末梢一上一下晃著。
真眼熟啊,這年輕人,一定在哪兒見過……梧惠覺得自己跟著他,並不是在跑,而是變成了圍巾的一部分,跟隨著他上下擺動,就連腳也沒有落地。
“真讓人不省心啊。”他說,“一會兒可千萬彆說見過我。”
每個字梧惠都聽清楚了,但每個字都從腦袋裡滑了出去。就像是所有的文字,都變成簡單的音節。它們拚湊在一起,形成一串無意義的長鳴。
不知為什麼,原本敞亮的走廊變得忽明忽暗。白光暗沉下來,變成黃昏,接觸不良似的閃爍不停。隨著年輕人步伐加快,燈光明滅的頻率也越來越快。周圍的一切顯現出一種陳舊感,牆皮出現受潮、脫落的痕跡。她有點困惑,但想不了太多。
身後傳來奇怪的呼嘯聲。梧惠跑著跑著,發現腳下的陰影並非是陰影,而是某種水漬。但也不像是實體的水,隻是一種流動的痕跡。她呆呆地回過頭,發現身後竟有烏黑的潮水追逐他們。這是何時出現的?她並不知道。甚至,她沒有感到太多恐懼。
年輕人向前猛伸出手,所有的門窗“轟”地一下敞開。但裡麵有什麼,梧惠並沒有看得清楚,隻覺得有些是一片漆黑,有些則泛著白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想不明白。
終於,他們看到了走廊的儘頭。不再有分岔或是轉彎的地方,隻有一堵鋪著瓷磚的牆。年輕人的步伐一點兒也沒有放慢。他單獨伸出單手,有兩條蒼白的、很長的東西,發出“喀拉喀拉”的摩擦聲。好像是骨頭的蛇,或者龍,朝著牆壁衝出去。
骨龍交錯著前行,完全吞沒在牆壁上。湧出大量灰白的粉末,不知是骨粉還是牆灰。年輕人拉著梧惠迎麵而上,衝向塵霧之中。
終於,雲開霧散,兩人得以重見天日。
不,嚴格來說,是重見天“月”。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黑了。月亮高高掛起,朦朦朧朧。遊雲慢慢地飄過去,江麵上映出隱晦的月影。
“還好,來得及。”年輕人拍了拍雙手,轉而對梧惠說,“好了,記得我說的——看你這模樣,恐怕什麼狀況都沒有弄懂。你的意識被靈脈侵蝕了。人造靈脈對現在的你來說很危險,會投射出一些……潛意識的影子。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年輕人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向隨風搖擺的葦蕩。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又過了好一陣,站在原地的梧惠忽然感到一陣清冷的風。
入秋的江邊太冷了。她搓了搓自己的雙臂,唐突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已經回來了。
她是怎麼離開地下室的來著?梧惠轉過身,發現自己身後就是虞府的院牆。牆壁上,有一大團疑似是水潑灑上去的輪廓。像水跡向四周炸開,洇濕了牆壁。她伸手摸了摸,觸感卻是乾燥的。看來是十分陳舊的痕跡。
不對。
寒冷的環境讓梧惠完全回過了神。她這才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都已經凍僵了,就像是不小心一個人在野地裡睡著了似的。她努力活動手指,跺跺腳,讓屬於人類的溫度重新占據這副身體。然後她在四周走動,試圖尋找之前的活板門,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看虞府那扇小門的位置……自己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嗎?真是奇怪啊。好像做了一場夢,讓她的意識渙散得像遊雲,朦朧得像月影。直到現在,她很是頭疼,不知是不是冷風吹的。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就著微弱的月光,能看清指針移動折射了光。現在是八點。
等一下——梧惠追逐著記憶裡,仿佛蘇醒時退潮的夢境,隱約踩到一腳“浪花”。
之前那個年輕人是……
“莫恩!”
梧惠大喊著,但沒有人回應。她又喊,“莫恩”!回答她的隻有潺潺的江水。
她著急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梧惠清楚,最終將他帶出來的人,的確是莫恩。他一直在關注自己嗎?或者其實在關注的是莫惟明。算了,這不重要。當務之急,是她真的想知道下午發生了什麼。
“莫恩!”
她徒勞地在四下遊蕩,喊著屬於如月君的名字。終於,東邊的一處蘆葦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梧惠趕忙跑上前。
“莫——”她愣住了,“莫、莫惟明?”
梧惠條件反射後退兩步,眼裡湧出一絲驚恐。她的表現有些反常。
但莫惟明更加反常。
“你剛說什麼?”
他猛地上前擒住梧惠的手腕,她沒來得及掙脫。沒來得及整理思緒的梧惠輕易暴露出了莫恩的存在。不,也許還有回轉的餘地。她的視線瘋狂地躲閃著,方才清醒的大腦一刻也沒有停止思考。但她完全沒有與莫惟明對視的勇氣。
“你在喊誰的名字?”莫惟明厲聲質問,手上的力道加重幾分。“你為什麼叫他?你見到他了?”他追問,咄咄逼人,“他在哪兒?”
梧惠被他的模樣嚇到了。如果說之前隻是因為被發現而緊張、被動的出賣而慚愧……此時她的恐慌隻有一種成分,那就是當下莫惟明的反應。無光的江岸邊,他的瞳孔漆黑空洞,什麼也無法照應,什麼都沒有留下。仿佛深不見底的兩口枯井,徒留某個名字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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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錯了。”
她蹦出簡短的四個字來,生怕說得越多,越引起懷疑。
“你知道他長什麼樣子?這麼黑,你怎麼看清的?為什麼是他?你都知道些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讓梧惠難以招架。她步步後退,心臟在胸腔裡像在敲鼓一樣。找不出更多借口了,她悲哀地意識到。莫惟明太過敏銳,尤其是事關自己家人的方麵。梧惠的腳跟絆到一塊石頭——這次是真正的石頭。她向後摔下去,坐到地上。
莫惟明沒有向她伸出手。他毫無征兆地彎下腰,就像斷了牽線,將自己也摔倒地上。
他們離得太近了。梧惠終於在他的眼裡看到所映襯之物。那是她幾近絕望的臉。
“我回來找你。”他幾乎完全壓製住她,盯著她的眼睛,“我沒有追到那個人。但我有一點思路……這不重要。不再重要了。江邊這麼安靜,我以為你回去了。你沒有,你在找什麼人。我聽到了。一開始,我當我聽錯了——我以為是我的問題。但離你越近,我聽得越清楚。你在喊什麼人的名字。我認識的人。興許,你也認識的人。為什麼?你告訴我?”
梧惠忍不住發抖。應該不隻因為江邊入夜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