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唉了一聲,“你,你回家去,晚點,我帶你媽你弟,就回了。”腳下一步不停。
張曉月想起她有記憶以來,她聽到多少次她爸爸說“你彆管,爸給你弄”“你放著,爸給你洗”“你睡吧,爸叫你”“你去吧,爸沒事”……什麼時候,她爸爸才開始說,“爸隻能給你兩百”“爸還沒結賬,要晚兩天”“爸給你打了錢,你省點”……
她想起她爸爸說他跑車不舍的住五十塊錢的小賓館,她幾乎每天奶茶零食都要四五十。她想起要給新學校交借讀費的前一晚,她躲在門後看到她爸爸數了好幾遍錢,第二天早上客廳的煙味都沒散,她媽媽在數落爸爸。她想起過年在外公外婆家,舅舅姑父陪著外公外婆打牌,她爸爸在廚房幫忙炸丸子。她想起她要住校,她爸爸背著鋪蓋給她鋪床。她家裡衣服是爸爸洗的多,她家裡早飯隻有爸爸在家才有人做,他們要錢,隻向爸爸張口……
“爸!爸!我來背弟弟。”張曉月扯著張曉亮,她彎腰,就要要跟小舅搶。
小舅急走幾步,“二百五閨女,你還要長個,回吧,你先回。”
“爸!我有力氣,我能背動。”張曉月再次扯住張曉亮。
小舅很煩躁,“彆鬨,起開。”
“爸,你腳底都爛了,等你走到醫院,是不是兩腳也鋸掉?”
“友道,我背,我就背一會兒。”
“爸,叫我背吧。爸,求求你。”張曉月攔在了小舅身前,不讓小舅再前行一步。
“友道,友道,你先把兒子放下來。”小舅媽看著小舅腳底不斷流出的血,本來止住的淚水再次洶湧。
張曉亮的燒退了,還有一些低燒,他在一張顛簸的床上睡得很不安穩,耳邊還一直有人在說話,突然床不動了,他耳朵聽到一陣咚咚咚的急促鼓聲,然後是粗重地喘氣聲。
小舅把張曉亮往背上掂了掂,他不能鬆手,“彆耽擱了,光走路,都要走到大半夜,咱們先走,我真,背不動了,換你們,行不行?”
“不行,爸,你腳要包一下,你不能再走了。”
“我不走,你弟弟咋救!起開,彆鬨了!”
“友道!你為啥有事就自己扛,兒子是我們倆的,你能背,我也能背,小月也能背她弟弟,我們是一家人,光你一個人不算一個家!”
“爸,你叫我背一段吧。”張曉月看著小舅腳底的血已經蜿蜒流了一截,急得跳腳,“爸,你趕緊叫我們看看你的腳。”
張曉亮眼前模糊,他靠著的頸窩濕漉漉的都是汗水,他感覺到背他的人有些站不穩,勒著他腿窩的胳膊堅硬如石。
“爸,”張曉亮在小舅的耳邊開口,聲音沙啞,“放我,下來吧。”
“兒子,兒子你醒了?”小舅媽摸了一下張曉亮的額頭,“不燒了,友道,快把兒子放下來,不燒了,咱們不急了。”
小舅深吸一口氣,緩緩把張曉亮放下,小舅媽扶著張曉亮坐在地上,張曉月看看還站在原地的小舅,扯扯小舅的衣角,“爸,你也坐下去,我們看看你的腳。”
小舅坐在張曉亮的對麵,他的腳底是被血泡的看不出顏色的小石子,剛才流血最多的右腳腳底還紮了一塊五六公分長的玻璃,嵌在肉裡麵,血流不止。
小舅媽沒來得及關心兒子,就被小舅腳底的慘不忍睹驚嚇到。她把小舅的右腳抱到懷裡,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傷口。
“媽,把玻璃拔了,我胳膊上紗布纏的厚,拆點下來給我爸包紮。”張曉亮因為頭暈,視線其實有點模糊,可是小舅兩隻血肉模糊的腳卻讓他看的清清的。
“不行,不能拆。”小舅一口拒絕,還跟小舅媽說,“他現在傷口惡化,才上的藥,拆了傷口再感染點啥,命都保不住了。不能拆。”
小舅媽點點頭,但是她把張曉亮斷了胳膊的袖子扯下來,期間還碰到了張曉亮腫脹的部位,張曉亮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叫疼。
“你看你,兒子發燒你慌張的,你就穿個鞋也來得及。”小舅媽輕輕撥了一下玻璃,小舅小腿肌肉緊繃起來,“疼吧,我輕點拔。”
“媽,彆輕輕拔了,快點就疼一下。”張曉月看著小舅疼的脖子上的青筋都露出來了,推開她媽媽,看準玻璃的位置,上手一個用力就把玻璃拔出來。
“啊!”小舅痛叫一聲,腳底一陣一陣抽著疼。
張曉月把袖子撕成布條,先把玻璃紮的傷口墊了一塊,然後綁住。
“爸,我們一人背一段,我媽說的對,咱們是一家人,不能光叫你一個人扛。”給小舅兩隻腳都包了一層布,“媽,你把小亮那隻袖子也扯了,再給我爸包一層。”
小舅媽立馬把另一隻袖子也拆了。
趁著小舅媽給小舅包紮,張曉月站起來彎腰,“小亮,你能自己爬上來嗎?”
張曉亮站起來,“我能自己走。”他走了兩步,“姐,你扶一下爸,他腳疼。”
“爸不用扶,爸背你。”小舅兩腳被包住了,踩著還是疼,但是兒子燒退了,女兒瞬間長大了,老婆突然體貼了,他也沒覺得那麼疼了。
“爸,我們一家人扶著慢慢走。”張曉月一手扶著小舅,一手扶著張曉亮好的那隻手,“媽,你扶著我爸那邊,我們一起走。”
“好好。”
四人走了一段,張曉亮突然說,“爸媽,對不起,我,我以後不會那樣了。”不會自殺,不會自私,不會一心隻想用錢羞辱爸爸,不會嘴上哄著媽媽了。
小舅頓下腳步,扭頭看看兒子,兒子也突然長大了。十五歲的毛頭小子,突然有了大人的沉穩,小舅想著代價有點大,一條胳膊換的。
小舅不知道的是,張曉亮長大是因為,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他爸爸的付出,以前爸爸的付出總是聽他自己說出來,他沒看到過爸爸跑車的辛苦,沒看到過恐高的爸爸在搭架子時顫抖的兩腿,沒看到過摔斷脊椎躺在病床上頹廢的爸爸。
當這個世界隻有他們一家人的時候,他們才看到了彼此的付出,哪怕隻是一滴淚一滴汗一滴血,隻有他們隻能看到彼此的時候,才能看到。
一直跟在後麵的陳可兒,覺得自己可以登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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