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眷重新帶著越人踏上旅途。
“這次去哪呢?”越人問。
“不知道。可能是很遠的地方吧?”眷說,“我也不知道啦。全世界——我都想去周遊一遍。”
越人沉默著,跟在眷的身後。
“對你來說很難執行,是不是?我們要走過的地方太多啦。你隻是個人類,許多在我看來短暫的目標,對你來說也許都需要窮極一生呢。”
“跟你走就好了。我願意。”越人說。
“蟢子再也不能跟隨我們啦。”眷說,“這次就隻有我和你了。”
“沒關係的。隻有我和你。”越人說。
日光照在越人的白色頭發上。
“你隨時都可以走掉的。越人。”眷說。
我?我嗎?我不會的。
我會陪在你身邊。母親,姐姐,我所愛的人。
“不會的。我會跟在你身邊。對您來說,我隻是一個...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您的,無關緊要的人類。對不對?”越人說。
“你是我的孩子。你有我給予的一部分力量哦。”眷笑道,“你可彆死啦。現在的你,是我養著的。”
“對您來說,人類都是可愛的,對不對?那蟢子?我?我和蟢子對你來說算什麼?”越人問。
“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怎麼樣?好啦,彆想太多。你的能力是我給的,你要知道。你可以甚至通過契約來達成永生呢。”眷說。
“您會消失嗎?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您。”越人說。
眷沉默一會,摸了摸越人的頭。
“會的,越人。”眷說。
越人沉默不語。
善良的神隻,反而最殘酷。祂們無法磨滅神性,卻又不能放下對人類的善意與期待。
說到底,神的好與壞,不過是由人類自己狹隘的認知來評判的。對神來說,眷反而可能是不務正業的壞神吧。
“你看那裡。”眷指向遠方,“我們往那裡走,不久之後就能到了。那裡有個很大的蛇窟,我們去那裡看看吧。聽說它們的存在,給當地的居民帶來了很多麻煩。”
“您想做什麼?”越人問。
“和它們交涉一下吧。讓它們搬個地方。我不希望看到它們像蟢子一樣,賴以生存的地方被毀於一旦。”眷說。
“人就是那樣自私。蛇窟的存在,應該比那些人建造的村落要早許多。”越人回答。
“他們不懂。”眷說,“因為沒有人教過。人們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會給其他存在帶來什麼後果,因為沒有人教過他們。生物都是自私的,但人可不一樣。”
“不一樣?”
“因為我給了他們‘愛’。我會教化他們,會讓他們知道愛是什麼,我會把愛送給這片大地。他們會理解的。”
“人的本性難道是好的嗎?是善良的嗎?”
“人的本性是壞的。但不僅是人。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是壞的。隻不過這個‘壞’,是人賦予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搞不懂。”
“萬物本就是壞的。最先被我教化的‘人’知道了‘愛’。他們開始自作主張的分辨好壞。好壞這一衡量基礎,本來就很奇怪吧?”
“這是您的神性。人是理解不了的。”
“所以我要去教他們。但他們學不會。”眷說,“不管是什麼‘道理’,都是要靠教的。人不懂,所以人毫無顧忌的去‘做’。我會儘我的一切努力去教會你們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做什麼好,做什麼不合適。”眷回答。
“您是愛神。可您的愛...我無法理解。抱歉。在您看來,愛是什麼?”越人問。
“在你看來,生命是什麼?”眷反問。
“生命...是...”越人思考起來。
“一時半會兒說不出來吧?”眷莞爾一笑,“‘愛’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
兩人站在山頂,這裡似乎從未有人探索過,花草樹木鬱鬱蔥蔥,腳下找不出一條像樣的路來。蚊蟲似乎對眷並沒有興趣,專盯著越人咬。
“夠啦。彆欺負他。”眷隨地一坐,蚊蟲很快散開,它們在眷的身邊縈繞,似乎是在耳語。
“這樣啊。我會去的。”眷一隻手遮在額下擋住陽光,往遠處望去。
“怎麼了?”越人問。蚊蟲離散後,他的腳踝和胳膊也跟著瘙癢起來。他忍住不去撓,結果越忍越癢。
“山下有一隊人來了。他們想在這裡建立村落,或許會上山砍樹除蟲,趕走原住民之後在這裡紮根。”眷回答,“會給這裡帶來困擾的。砍幾棵樹還好,但他們人似乎很多,而且也就這座山離他們最近了。一定會逮著一座山薅吧。”
“您想怎麼做?”越人問。
“交涉一下吧。”眷把手放下,理了理背後的銀白色卷發。陽光並不能完全照射在眷的臉上,藏在陰影裡的臉龐卻增添了許多朦朧。
越人已經習慣,但他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眷太美了,獨屬於神明的美麗總會把他迷住,讓他神往。
“好看嗎?”眷側過頭,笑道。
“更好看了。”越人忍不住說。
“我教給你的‘愛’,你要記住。”眷說,“如果某一天你累了,想離開了,要好好愛你所愛之人啊。”
“我不會離開的。”越人說。
眷無可奈何的聳聳肩。她全都知道。
其二
領頭人是一個壯實的男人。他看上去很高,體毛也旺盛。胡子打理過,但不仔細,鬢角上還留著些雜亂的痕跡。
“您要知道,再往後那座山,離這裡很遠。”男人說,“您的要求,有些不可理喻。”
“嗯。我想也是。”眷點點頭,並沒有否認,“就當是為了...神。可以麼?”
“神?我不信那個。我們至今為止——至少我們走到這裡之前,依靠的都是我們的雙手。神能給我們的,我們也可以自己得來。”男人說,“如果您是什麼來搗亂的傳教士,那還是找其他人吧。我們不會妥協。”
“無論如何麼?那我就根據你的邏輯...哦。根據你的想法,這麼說比較好。根據你的想法來解釋,怎麼樣?凡事不都應該講先來後到麼?”眷問。
“山上有其他村子的人?”男人問。
“不是人類。”眷說。
“您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去顧及那些畜生,蟲子?”男人問。
“你們不都是活著的‘東西’麼?”眷問。
“我們是人。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麼?為什麼人要去顧忌那些畜生蟲子?弱肉強食,人就是強大,就是應該沒有顧忌的活著。”男人聳聳肩,“您走吧。您很美,看起來蠻心靈手巧的。您的丈夫看上去也很壯實。您完全可以和您的丈夫去其他地方定居,去安居樂業,過上幸福的好日子。當然...我們也願意收留你們。”
越人彆過頭。他竟然臉紅了。
“如果你們把山上的樹砍了,野獸們就沒地方住了。他們會靠近你們的村子。你們用它們的家來建造自己的家,它們沒有家之後,就會到處找家,最後會找上自己以前的那個家——也就是你們用來建房的木頭。”眷說。
“來一個,我們就殺一個。”男人說。
“天啊。你們要殺了它們?”眷問,“那它們也會殺了你們。”
“我們不怕。我們會傳宗接代,我們有了家之後會得到源源不斷的和我一樣強壯的男丁。它們沒了棲息地,也撐不了多久。不過是流血罷了。我們來到這裡之前流過許多血,揮了許多汗。我們隻不過是為了找到一個休憩地,找到一個能定居的地方。”男人說,“難道您要為了那些畜生,否定我們一直以來的努力麼?”
“爸爸。餓。”一個小女孩不知從哪跑來,拽住男人的腿。
“你們的努力是可貴的。很抱歉,我太冒犯了。”眷看了眼小女孩,“但是山上的野獸可沒你想得這麼溫順。”
“多凶猛的野獸,我都不怕。”男人說。
“世界上是有因果的。你完全不怕,那你的族人呢?你們願意接受嗎?最壞的結果,是被野獸們一鍋端掉。”眷問。
“真能做到的話,就來吧。放馬過來。”男人說。
“爸爸。我想吃飯。媽媽說要等你吃飯。我想吃飯,爸爸。”小女孩說。
“如您所見。我還很忙。”男人說。
“大姐姐,你為什麼不綁頭發?你真好看。你綁頭發會更好看。媽媽會綁,我讓媽媽給你綁好不好?”小女孩問。
“不用了,謝謝你。”眷蹲下身,想要摸摸女孩的頭,卻被男人製止了。
“您是好人。不過我們心意已決。因果報應,我們願意自己承擔。”男人說。
“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越人忍不住插話,“你們放棄了雙贏的方式,選擇背水一戰。”
“嗯。請回吧。再見。”男人說。
眷遺憾的站起身,點點頭。
她背過身,再也沒說話。
其三
“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果。您做不到把一切都毫無保留的‘教’給他們。而且您不夠強硬。”越人說。
眷抹了抹汗,點點頭:“我知道。不過我控製不住。就像困了會打哈欠,感冒會打噴嚏一樣。愧疚和遺憾——這些感情,似乎是我與生俱來的。”
“您為什麼不強硬些?您有許多手段,不是麼。”越人問。
“這是他們的選擇。”眷說,“我隻能順從他們。神是不可以隨意改變那些東西的。太強硬,反而會有反效果。”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越人說。
“你肯定會想——你不是神麼。為什麼你做不到那些理所當然的看上去應該能輕易做到的事——對不對?”眷問,“我是最羸弱的,最無能的神。我相比起那些‘家人’們,是最接近‘人’的。我除了‘人’,再也沒有容身之處了。我就像是為人類量身定做的神明一樣。我存在的意義,是最薄弱的。”
“您在神明中沒有容身之處麼?”越人壯著膽子問。
眷點點頭。
“因為您太溫柔了吧。”越人說,“在我看來,您是人世間最偉大的神明。”
“人世間嗎?”眷笑著問道。
“嗯。人世間。”越人說。
“神可不會這麼想。祂們會覺得,越專注於人類,就越不務正業,越沒用。我的姑母是‘繁育’神。她和我很像,但比我要強許多。在我剛誕生時,她對我說——‘眷,你總有一天會完全代替我,變成更偉大的存在’。”眷說,“我隻覺得可怕。‘代替’意味著消亡。”
“您害怕?害怕您代替了姑母,從而讓她消亡?”越人問。
“很奇怪吧。反正對神明來說,很奇怪。神明是沒有感情的。而我不同。我會有。倒不如說,正是因為我會有感情,所以世界上才會產生‘情感’這個概念。每個神都是特殊的。而我,是最特殊的存在。”眷說。
“您不是愛神麼?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越人說。
“如果你是神,那應該會是‘安慰’的神明。”眷說,“不過很可惜。擅長安慰的交際神在我誕生不久後就出世了。”
如果是神,我應該是追隨神。我會追隨您的。永遠永遠。越人想說。
“不過,作為神,我太年輕了。”眷聳聳肩,笑道,“我連隨意去‘愛’的資格都還沒有呢。我現在隻能自己去見解,然後用我的見解來滋潤你們。”
越人點點頭,不知說什麼好。
他本就沒有資格與神明進行這樣的談話。
又或者說,是眷越來越像“人”了。所以他才有這樣的機會能和她進行這樣的談話。
其四
“就是這裡嗎?他們賴以生存的手段真是可怕。對人來說。”越人踏入蛇窟不久後就踩到了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毛。
一股腐臭味撲麵而來。眷並沒有反應,越人已經覺得胃裡開始翻江倒海了。
“你剛剛踩到的,可能是它們派出的排泄物。它們不一定能消化皮毛。”眷說。
越人感覺要吐了。他感到一陣惡心。
似乎是吐信子的聲音,還有許多蠕動爬行的聲音。如果越人沒有得到眷的一部分神力,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的話,應該已經撐不住渾身起雞皮疙瘩了吧。
“你們的眼睛很好看。紅寶石,綠寶石,甚至還有藍寶石。閃閃發光。”眷打了個招呼,“是我。你們看得出來嗎?我和人不一樣。”
“您好。您真美。如果您是蛇,會有很多雄蛇想與您求偶交配。”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我聽得到。”越人說。
“你有我的一部分血,聽得懂一些有靈智的生物說話是很正常的。”眷說。
“這句話對人類也很受用。人類歸根結底也是生物,也是隻想著吃飯睡覺交配的生物。”眷又對那個蒼老的聲音說。
“人類啊。人類。您旁邊的是人類?看起來和您有些像。”蒼老的聲音回答。
洞窟裡太黑,越人什麼也看不到。就連聲音也是,似乎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找不到源頭。
“我的孩子。怎麼樣,意外嗎?我很得意。他是一個很好的同行者,也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眷說。
“他不是交配的好對象。優柔寡斷,碰上敵人的時候不能保護好伴侶。”蒼老的聲音說。
“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的認知不同。他們很複雜,除了吃喝睡覺和繁衍,還會想很多很多東西。”眷說。
“哼。正因為他們想的太多,才越來越危險,越來越可怕。吾等已經被逼到這種地方了,他們還窮追不舍。”蒼老的聲音說。
“我會幫你們交涉的。這裡太暗了,我帶來的人類看不到東西。對了,我需要一點點光亮,好嗎?”眷問。
“如果是您的要求,當然可以。如果能幫到您,是我族的榮幸。”蒼老的聲音說。
四麵傳來光亮,竟然是蛇乾的。
它們的身體燃燒起來,直直繃著身體,以身體當做火把,燃燒著點亮洞窟。
“不,不需要這樣!”眷說。
“這是誠意,也是我們對您的敬仰,愛神。”蒼老的聲音說。越人借著光亮才看到,發出蒼老聲音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腳下潮濕血腥,不走出幾步路便是一具動物殘骸,甚至還能看到人骨。糞便四處可見,還有些青綠色的惡心粘稠液體跟著洞窟裡不知從哪發源的水流一起流動,似乎是想借助這些微弱的水流來帶走汙穢。
四周全是蛇蟒,它們有的盤起身,有的掛在岩壁上,但沒有一隻擺出警戒的樣子,看起來全都在全心傾聽著談話。
越人竟然從它們身上看出了“虔誠”來。
“我會有負擔。如果交涉失敗,我隻能請求他們留下一些時間,好讓你們撤離。”眷說。
“這就夠了。對您來說,這是最次的選擇。對我們來說,卻已經是最好的末路。”巨蟒說。
蛇類們開始竊竊私語,嘈雜聲填滿洞窟。
“我會幫你們爭取的。你們也是我的孩子。”眷說。
“我們相信您。不過還請您知道,這不是交易。是請求。孩子對母親的請求。孩子們已然麵臨生死攸關的處境。”巨蟒說。
“過來。”眷說。
巨蟒聽話的伸展身體,伸著頭慢慢蠕動,試著接近眷。
“我會竭儘全力,好嗎。”眷說。
巨蟒低下頭,任憑眷的撫摸。
“您。”巨蟒說,“不。你。你是母親。你給了我們一切顛覆。我們願意相信你,母親。”
“母親當然會為孩子竭儘全力。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放寬心,好嗎?就當做兄弟姐妹之間的喧嘩吵鬨,讓母親介入調解。”眷說。
“母親。”洞窟內的蛇群齊聲喊。
“奶奶!”尚未成熟的稚嫩聲音喊。
洞窟內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稚嫩的聲音繼續叫喊。
“奶奶!祖母!
“......
“嗯?為什麼大家不說話?我說錯啦?”
“虺!大膽!”巨蟒喊。
威壓一瞬間似乎要將洞窟擊垮,恐嚇聲不斷回響,在洞窟裡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回聲。
“噓。嚇到它了。”眷小聲說,“出來。孩子。”
一條小蛇磨磨蹭蹭的爬出,越人竟然從它身上看出糾結、恐懼,和不情願來。
“你真可愛。為什麼這麼叫我?因為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嗎?”眷蹲下身,伸出手讓小蛇爬到她身上來。
“媽媽叫你母親,我覺得我應該叫你祖母。我錯了嗎?”小蛇吐著信子,問。
蛇群們安靜下來,提心吊膽等著眷繼續說話。
“外麵很熱。現在是夏天,我出了很多汗。你身上冰冰涼涼的很舒服,可以纏在我的脖子上嗎?我想涼快一下。”眷說。
小蛇乖乖照做,試著溫和的在眷的脖頸上盤旋。
“你叫什麼名字?”眷問。
“虺。媽媽說,虺是大蛇。我以後可以長得很大嗎?”虺用問題回答。
“它的破殼日就在不久前。還是新生兒,請不要生氣。”巨蟒說。
“它很可愛。”眷說,“幼兒是需要教育的。但我想,教育應該寬鬆一些才好。”
“它沒錯。它很聰明。”眷又說,“它可以勝任未來的族長位置。給它一些時間吧。”
“那我覺得,我跟你一起最好了。你比媽媽溫柔。”小蛇說。
“虺!得寸進尺!”巨蟒說。
“你喜歡我嗎?你的膽子很大。既然想和我一起,那就要問問我的孩子們。你要問我旁邊的人類,問你的母親,問你的族人長輩。”眷輕笑道。
“媽媽不會答應我的。”小蛇吐著信子說,“我現在連捕獵都不會。”
“孩子亂說話罷了。請不要介意,母親。”巨蟒說。
蛇群們也七嘴八舌的求起情來。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它是可愛的孩子。你們也是可愛的孩子。”眷說,“好了,下來吧。”
虺聽話的從眷的脖子爬到胸前,又順著身子匍匐到腳邊。
“它還有望教化。”眷說,“不過,要等到它學會捕食之後。”
“媽媽,奶奶說可以了。”虺說。
“閉嘴。”巨蟒的恐嚇聲再次響徹洞窟,“事後我再好好教訓你!”
眷捂著嘴笑了笑:“但彆太過分。好了,我這就去附近的村落商討。不久之後,我會來告訴你們結果。”
“感謝你,母親。”巨蟒俯下身說。
虺趁著這個機會爬上巨蟒的身子,在巨蟒的頭上也俯下身子。
在越人看來,它們像是在鞠躬。
蛇群們吐著信子,也俯下身來致意,目送著眷離開蛇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