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豔陽日。眾王室宗親於大政門祭祀祖廟天地後,至後山圍獵。
參與春獵的男子們皆牽黃擎蒼,信心十足地向著山林而去,其中尤以義渠王為首的那群異族人士、疏狂放浪。
我蹙眉看著隊伍前方的魏冉與白起,二人皆是神色嚴峻。
義渠人世代綿延於大秦西北之上的慶陽,曾多次趁著秦國與其它六國征戰時,滋擾後方邊境,使得大秦腹背受敵。
遊牧之國,精於騎射。這場春日獵宴,是他們大顯身手、展示自己的良好時機。
狩獵的隊伍出發後,太後便帶著女眷和孩童們於甘泉宮內就坐,以待晚宴。
我跟在女眷們身後,在大殿末尾尋了個最不起眼的案幾坐下,抬頭四望時,卻瞧見了前方文楚直勾勾地陰冷目光。
我移開視線,不願同這樣的瘋子再生事端。
太後和煦地與宗親貴婦們說著話,一旁的葉陽公主落落大方儀態端莊,殿內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嬉戲打鬨,倒似一派其樂融融、歲月靜好的模樣。
隻是這從容與靜好之下,血腥之氣肆意飄蕩。
不多時,便有內侍尖細高亢的嗓音,在外間緩緩稟報起了男子們的戰果,義渠王和他的那群親衛們,收獲頗豐。
聽到自己的父王獵到了一隻又一隻飛禽走獸,那集兩國之尊的小兒們,不禁興奮地上竄下跳、手舞足蹈起來。
“父王真是神勇無比!果然還得是咱們義渠人厲害!”略大的小兒神氣地叉著腰,洋洋自得地笑了起來“誰像你們秦人似的畏手畏腳。”
“吾兒不可胡說。”上首的太後見狀,不痛不癢地斥責道“大秦義渠親如一國,不分你我不做比較。”
“是,母後。”那小兒聞言撅著嘴,不服氣地拱手道。
“母後,王兄所言並不假啊,父王就是比稷王兄勇猛啊。”另一個更小的孩子接過話頭,臉上帶著狀似不諳世事的天真“依兒臣看,還不如讓我父王做你們秦國的大王呢。”
此話一出,眾貴婦們皆麵麵相覷、滿目淒惶,一旁的葉陽公主臉色難看起來,連文楚都皺起了眉頭,殿內霎時間鴉雀無聲。
“哦?是嗎?”一道淬冰的清朗之聲在殿門外響起,我逆著光線眯眼看去,正是阿稷。
他冷寂的眸光一轉,凝了我兩眼後向殿前走去“那不如為兄退位讓賢,將這王位,贈予阿弟的父王好了。”
許是阿稷懾人的威嚴、以及這殿中壓抑的氛圍嚇到了兩個無知小兒,他們瑟縮著躲到了太後的身邊去。
“大王,這不過是孩童的玩笑之語罷了,你切莫放在心上。”太後不動聲色地護住了兩個孩子“你為兄為君,應開闊心胸,寬容幼弟們。”
阿稷凜冽的麵色破裂。須臾後緩緩勾起唇角,笑道“母後所言甚是,兒臣理當從命。”
“大王來得正是時候,快請上座。”葉陽公主適時地開口,緩解著緊張的氛圍“母後方才還在詢問您去了何處呢。”
“不過是與臣下們商討了幾樁政務,多謝母後牽掛。”阿稷淡然一笑後徐徐坐下。
“政務固然要商討,身子也得格外仔細些,你婚期近在眼前,國事自有母後同你舅父操持,大王無需太過勞累。”太後同樣神情淺淡地說著,美麗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擔憂。
“是。”阿稷頷首。
我不禁搖頭苦笑,這一對母不像母、子不像子的至親啊,彼此心中都豎起了鋒利的尖刺,即將紮得對方血肉模糊。
我望向上首,阿稷的孤身獨坐,與太後的幼子在懷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怎麼可能不恨呢。
高台上那抹孤寂身形的目光,沁著濕漉漉的薄霧向我探來,帶著委屈不甘與失落,企圖尋求到一絲安撫和慰藉。
可撫慰他心的人不該是我,他的妻子正在他身旁。
我垂下頭去,我討厭這樣的自己,空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卻無法拯救任何人於水火。
每個人都有自己必須要去掙紮的痛苦之海,誰又能救得了誰呢。
原本熱鬨活躍的大殿,因著這一出意外沉靜了下來,大家皆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等待著一場必然的殺戮。
燃放熏香的青銅盞更換了一樽又一樽,時間在眾人的等待中漸漸流逝著,很快便到了傍晚時分。
西風蕭瑟,殘陽似血。
一道火急火燎的腳步聲伴隨著陣陣大笑而至,義渠王魁梧的身形率先衝進了大殿裡,身後跟著麵色凝重的魏冉和白起。
“哈哈哈哈哈,阿姚,你可知我今日為你獵得了什麼好東西?”義渠王大步跨到上首,接過太後懷中的孩兒,與之坐在了一起“是紅狐,緋紅的狐皮!”
“冬日裡做成披帛,定是極襯你白皙的膚色。”義渠王說著,又放聲大笑起來。
“大王麵前休得胡言。”太後斥著他,唇角卻隱隱含笑。
“咱們的兒子都這麼大了,滿宮裡誰人不知!有何說得說不得的!”義渠王大手一揮,看向阿稷“你說是吧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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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稷僵硬著麵色,良久後,隻向魏冉問道“舅父,義渠君的親衛們都招呼好了嗎?”
“自然是禮待有加。”魏冉與白起對視一眼後,頷首道。
“那便先用膳吧。”阿稷淺笑“義渠君,今夜的晚宴,可是特意為你和兩位幼弟所設,你們父子三人,可得好好享用啊。”
“是嗎?”義渠王大樂,拍了拍太後的肩道“阿姚啊,你這王兒可是越來越懂事了,比他老子強!哈哈哈哈…”
“敖鷹,不可胡言。”太後微微皺眉“傳膳吧。”
“傳膳!”隨著殿前內侍高呼,宮人們魚貫而入,陸陸續續地上起菜肴來。
“怎麼一個人坐到此處了?”魏冉緩步向我走來,疲憊的麵上噙著笑意。
“這裡空氣流通些。”我為他讓出些位置來。
“媛兒。”白起緊跟著坐到了我們身旁的案幾邊“周重就在殿外,膳畢後速速同他離去。”
“好。”我情緒低落地點了點頭,這種風蕭蕭兮的氛圍,讓我的心裡格外難受。
我也不知這難受從何而來,我本應該高興才是的,畢竟那狂悖之人曾經差點殺掉我。
可一種兔死狐悲的情緒,卻總是久久地縈繞在我心頭。
我的視線一一掃過他們的臉,最後落在了麵前的碗碟之中。
“彆擔心,沒事的。”魏冉抓住了我的手,我也緊緊地回握著他。
“早些回去等我。”他夾了一箸菜在我碟中,我默默地吃了起來。
歌舞停歇,晚宴四散,殿中眾人漸漸告退離去。
“走吧,向太後道彆後我送你出去。”魏冉牽著我起身。
“好。”我答應著,又快速而小聲地向白起囑咐道“小心些。”
白起先是一瞬疑惑,而後鄭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