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國占地極小,邊陲重鎮牢南城與京都聖雲城相距也不過八百裡,大軍回程,至多也隻需要三日時間,此役戰功之大,創西平開國以來曆史,大軍為了這場戰爭,已經好幾日不曾好好休息,阿善弩特準大軍在牢南城外整頓兩日,再行回京。
尋常軍伍若是打了勝仗,袍澤之間相約喝頓花酒再平常不過,就算多砸些銀子,睡上幾個花魁也不是不可。但阿善弩治軍嚴明,每次出兵,但凡有一人戰死,其餘袍澤必須守靈三日,期間全軍不得組織或參加各類慶功儀式,違者初犯按軍律鞭笞五十,再犯則直接處死!四萬大軍就這麼駐紮在牢南城外,調息休整。
主軍帳內,隻有阿善弩和楊祁南這對父子相對而坐。
阿善弩率先開口說道:“南兒,記得將撫恤銀子親自給戰死袍澤的家屬送去,另外每人多給一百兩銀子,這筆錢,從將軍府上直接撥款,你彆再自掏腰包了。”
楊祁南訕訕一笑,顯然這些年替那些戰死袍澤花費了不少銀兩,若非如此,按戰功論,楊祁南早就可以在寸土寸金的聖雲城購置自己的府邸,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寄宿在阿善弩府中,見義父臉色凝重,全然沒有大勝後的喜悅,便問道:“義父可是有心事?”
阿善弩歎息一聲,問道:“南兒,你跟隨為父多少年了?”
“孩兒自由便被義父收養,如今已過去一十六年整。”楊祁南答道。
阿善弩點了點頭,說道:“為父至今不曾婚娶,膝下更無一子一女,你我雖無父子之實,可為父一直將你視為親生骨肉,悉心栽培,盼著有一日你能繼承為父的衣缽。今日,你我父子二人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前日你曾在飛雲澗問過我,怒王昏庸無能,而如今大勢儘在我手,為何不趁機反了,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楊祁南答道:“義父當日說過,不想我部這四萬兒郎白白送死。”
阿善弩點了點頭,說道:“當年西平建國初始,宦官乾政,家父為奸人所害,險些喪命,是先帝力排眾議,饒家父一命,我這個做兒子的,自然會有恩必報,所以怒王再昏庸,我阿善弩依舊會儘心竭力輔佐,哪怕他不堪大用,為父也不會反他,這是我為人子的孝,也是為人臣的忠。”
楊祁南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陳年舊事,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又聽阿善弩繼續說道:“為父征戰沙場二十年,曆經大大小小戰事近百起,向來身先士卒。為父不想死,卻也不怕戰死馬背,相信麾下那四萬好兒郎也是一樣的想法,但為父可以看淡生死,並不意味著可以看輕旁人的生死,這四萬好兒郎,都是爹生娘養的,既然跟著我,想要高官厚祿,我能給,要似錦前程,我也能給,可要想在這亂世中活下去,我阿善弩想給,卻給不起。”
不知為何,楊祁南腦海中浮現出“慈不掌兵”四個大字,原來義父每逢戰事,必定身先士卒,隻為求心安二字,便開解道:“如今大獲全勝,沒了曹勃這個外患,弟兄們想好好活著,也並非什麼難事。”
阿善弩搖了搖頭,歎道:“飛雲澗一役,注定會載入史冊,我軍大勝,從當下看,是天大的好事,可從長遠來看,確實弊大於利。為父如今已經位居高位,和那三人比起來,品秩高出半級,全因有曹勃的存在,今次打了勝仗,論功行賞,理當更進一步,榮盛那從一品的驃騎大將軍,對於武將來說,已是極致。可為父如今不過三十二歲,若再逢戰事再創軍功,難不成要學那梁國李劍,裂土封王?梁國地勢廣闊,馮靖全有這等魄力,咱們怒王難道也有?況且洪江也不會放任為父勢力日漸壯大,他知道我不會反,可我手下這些人,包括你在內,當真沒有反心?假使真到了封無可封的那一日,我會不會就在你們的勸說下順勢反了,所以洪江會將這種可能儘早扼殺,到時候淪為犧牲品的,還不是這些將士們。”
楊祁南沉吟道:“飛鳥儘良弓藏,曆代帝王心術不過如此,那義父有何打算?”
阿善弩搖頭苦笑:“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招拆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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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時間轉瞬即逝,大軍休整完畢,準備動身回京。
大軍走得並不快,三日之後,才看見聖雲城城樓。
沒有預料之中的百姓夾道歡迎,聖雲城大門緊閉,阿善弩見狀,皺起眉頭,右拳高高舉起,下令停軍,對身邊楊祁南說道:“有些古怪,全軍列陣!”
不多時,城門從內緩緩打開,李密先單人單騎緩緩而來,見到不遠處那茫茫四萬大軍,高聲道:“在下李密先,可否請大將軍陣前一敘。”
楊祁南皺眉道:“義父,小心有詐,乾脆讓孩兒先擒了此人,再做打算。”
阿善弩搖了搖頭,笑道:“為父雖不是司空厲、百裡勁那般的武道高手,可對付李密先這種讀書人,一隻手也能打趴下一百個,無需多心,容為父去會會他,我到要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說完單騎出陣,朝著李密先緩緩走去。
雖說李密先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楊祁南仍是唯恐有詐,命人遞來弓弩,以防不測。
很快,一文一武兩位權臣在聖雲城下相會,阿善弩率先開口道:“李大人,本將與你交情好像還沒好到那個份上,怎的今日由你親自出城迎接?”
李密先輕搖羽扇,笑道:“在下先恭喜將軍大勝歸來,將軍有所不知,在將軍離京這幾日,在下已聯合其他三位將軍發動兵變,洪江死於皇宮,如今西平已改國號為遼,由雲溪島島王區雲溪稱帝!”
阿善弩聞言巨震,那抓著韁繩的右手不自覺握緊,可臉色如常,不動聲色道:“所以李大人今日前來,是想要本將束手就擒,歸順新帝了?”
李密先瞥了眼阿善弩那隻青筋暴起的右手,說道:“將軍是聰明人,應當知道在下心中所想,怒王昏庸無道,整日隻顧醉生夢死。如今天下四分,正是英雄當立不世之功之際,今日僥幸勝了曹勃又能如何?這次梁國派出十萬大軍,若是他日派出二十萬、三十萬,將軍又當如何抵抗?將軍有不世之才,為何甘心屈居洪江之下,難道不想逐鹿中原,創下一番偉業?”
阿善弩冷聲道:“李大人今日若是隻為來當那什麼區雲溪的說客,還是彆白費口舌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先帝於我有恩,我阿善弩又豈能做那反複無常的亂臣賊子!不管洪江品行如何,她身上始終流淌著先帝的血,這仇,我得替先帝報。”
正要下令進軍,卻聽李密先冷笑一聲,啐道:“荒謬!就算先帝對將軍有恩,這二十年來,也早就償還乾淨了,怒王不思進取,整日沉浸在酒池肉林中,這等昏君,值得閣下效忠?我西平大好河山,與其葬送在此人手上,不如早日另立新主,先帝若是泉下有知,又怎會怪罪將軍!”
阿善弩沉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兩國交戰尚且不殺來使,看在你我同朝為官的份上,李大人請回吧,本將雖隻有這十萬兵馬,想要攻破這聖雲城,也並非難事。”
李密先怡然不懼,譏笑道:“在下深知將軍虎威,征東大軍盛名遠揚,冠絕西平,可畢竟剛剛經曆過大戰,人困馬乏,就算讓將軍攻破了聖雲城,四萬大軍又能剩下幾人?到時候梁國趁機派兵南下,又有誰能攔得住那群虎狼之師?將軍難道要為了一己私欲,讓西平二世而亡?就算將軍不為自己著想,也不為手下那四萬人想想?”
阿善弩聞言,神情一窒,手中戰刀緩緩歸鞘,沉默不語。
李密先見機繼續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將軍難道忍心白白葬送麾下四萬大好兒郎,去博取一個都不能流芳百世的虛名?新帝雄才壯誌,不輸先帝,他日打下了中原萬裡疆土,將軍亦能名垂青史。”
過了好久,阿善弩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李密先,頹然道:“若我主動交出兵權,李大人能否保證我部下周全?”
李密先問道:“這又是為何?將軍恐怕誤會在下的意思了,在下與將軍說這些,並非逼宮,而是希望與將軍聯手,共創一番偉業,將軍又何至於此?”
阿善弩心如死灰,搖了搖頭:“先帝於我有恩,我阿善弩雖不是讀書人,卻也知道有恩必報的道理,如今西平易主,我阿善弩無顏麵對先帝,隻求能夠卸甲歸田,苟活一生便足矣。這四萬將士跟隨我多年,忠心耿耿,稍後我會與吾兒交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相信以李大人的手段,假以時日,定能化為己用。”
李密先冷聲道:“事到如今,將軍還不明白嗎?沒了將軍這根主心骨,這四萬征東軍必反!令郎楊祁南桀驁不馴,一旦將軍交出兵權,不管如何,這筆爛賬都會算在在下頭上,到時我國內亂,彆過便有了可乘之機,況且逐鹿中原,少了誰都不能少了大將軍你啊!”
阿善弩思慮良久,最終歎了口氣:“就按照李大人的意思辦吧,希望閣下勿忘今日之言。”
當楊祁南遠遠看到李密先心滿意足返回聖雲城,義父卻好似身心俱疲回到陣中,立感不妙,心知有大事發生,連忙驅馬上前,詢問發生了什麼。阿善弩苦笑一聲,反問道:“南兒,你這一生,最想做些什麼?”
楊祁南不疑有他,脫口而出:“孩兒希望有朝一日能親自領兵,馬踏中原,親率大軍攻破梁國慶陽城!”
阿善弩不置可否,點了點頭,說道:“吾兒有如此誌向,為父甚是欣慰。”見城門大開,又說道:“大軍回京!”
楊祁南疑惑不解,不知義父為何有此一問,便說道:“義父,李密先都與你說了些什麼?”
阿善弩不知如何回答,隻是說道:“隨我回去,一切便可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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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平帝陵,洪江死在區雲溪手上之後,屍首被隨意處理,並未葬入帝陵之中,所以,如今這片占地極廣的帝陵,隻是孤零零的埋葬著西平開國皇帝——洪源一人而已。
區雲溪入主西平之後,改國號為遼,這座帝陵如今便有些不合禮製,曾有大臣諫言乾脆廢去這帝陵,將洪源曝屍荒野,卻被李密先給攔了下來,後者深知阿善弩性子剛烈,倘若真刨了這墳,阿善弩的四萬大軍絕不會善與,好在區雲溪並不在意,這件事才不了了之。
此時,尚未來得及卸甲的阿善弩獨自一人走近先皇帝陵,拎著一壇酒,麵如沉水,默默放下酒壇,畢恭畢敬磕了三個響頭,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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