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璐穎描繪了一個會聲會影的綺夢,這是一個和肖堯所經曆的夢境完全不一致,徹底獨立的夢境。
肖堯越聽越奇——他的第一反應是鬱璐穎在空口白話編瞎話,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編出這麼有深度、有內容、有邏輯的夢境,可能嗎?
仔細想想,作為一個文學少女,有這樣的腹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無論如何,肖堯都感到了焦慮。
萬一鬱璐穎沒在撒謊,那他就得快點去找沈婕求證了。
如果沈婕做的夢也和自己做的夢不一樣,那就說明這19天以來,真的隻是毫無意義的南柯一夢了?
打個比方說,如果你玩一個網絡遊戲,辛辛苦苦建立基業,在本服取得崇高的成就,最後才得知這隻是個單機遊戲,你以為的那些隊友兄弟都是ai和npc,也一定會覺得萬籟俱灰。
肖堯想要下樓再去找沈婕,可鬱璐穎已經睡著了。
他拿出手機聯絡鬱波,鬱波倒是居然還沒睡。
“都幾點了啊,”鬱波如是說:“我該準備早上第一台彌撒了,你剛剛從裡麵逃出來,好好休息吧。”
“裡麵?是你派遣張正凱來我們的夢裡的不?”肖堯問鬱波:“釋慧跑掉了?”
鬱波給與了肯定的答複。
肖堯這才稍微放寬心了一點,倒頭便睡。
鬱波完全沒有替他們仨的出院活動出力,10月17日星期天,三人做了全麵的體測,又被迫住院觀察了兩天,這才得以於10月20日周三獲準出院。
林主任轉達校長的意思,讓他們不用急著來上學,再休息兩天,於是這周剩下的時間裡,三小隻便在肖堯奶奶的家裡度過。
肖堯與沈婕對過了口徑,確認了至少沈婕跟自己是在同一個夢境裡的。
在夢境的開端,沈婕和他肖堯一樣,平靜地生活在一個快樂的,沒有對方的世界裡。
父母家庭和睦,考試成績健康,人際交往良好,還有一個愛她,她也不怎麼反感的未婚夫。
一切都挺美好,直到有一天,一個帶著貓的傻小子忽然闖入了她的生活。
“然後你對我也是一見鐘情?”肖堯充滿期待地問道:“小鹿亂撞,心跳不已?”
沈婕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輕聲道:“嗯。”
“說實話!”肖堯嚴肅地要求道。
“那倒沒有,”沈婕認真地回憶道:“但就是莫名其妙覺得你很熟悉,覺得那隻貓也很熟悉,就像是我自己養的那樣。”
肖堯聳了聳肩膀:“正常。”
接下來的故事是,沈婕被人綁架,囚禁在某個地下陋室中。
出於現在還不甚明了的動因,屠夫張正凱在睡夢中將她的靈魂撕裂,分為無數的碎片。
但是最主要的兩塊碎片,便是那身著針織衫和藍色短裙的少女,以及愛吃棒棒糖的六歲小女孩。
藍色短裙少女不知道屠夫對她所作的事情,越獄後便一路找到了那個掛滿照片的房間,碰到了剛從錢櫃ktv鑽過來的肖堯。
六小齡童則隻保留了六歲之前的記憶和心智,被放了出來,隨後融入了“城市”裡的生活。
接下來便是大家都比較熟悉的劇情——藍裙沈婕和肖堯因為女巨人的踐踏而走散,進而又遇到了正在焦急搜尋她的“屠夫”。
“哪有那麼巧的事?”肖堯指出:“沒準女巨人就是凱子屠夫放出來的。”
“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沈婕同意道:“他知道他打不過你,隻好用這種方式把我們兩個分開。”
“然後,”肖堯問沈婕:“他就把你給綁走了?”
“實際上,”沈婕略微猶豫了一下:“我說我是自己跟他走的,你會生氣嗎?”
“還好吧,”肖堯說:“畢竟當時的那個你還沒能恢複記憶,對你來說,他還是所謂的未……”
沈婕伸出一根手指,豎著放到肖堯的嘴唇邊上。
藍裙沈婕被屠夫帶走以後,陰差陽錯間,六小齡童又遇見了他——憑借著兩塊碎片之間冥冥的心電感應,小公主又一次將肖堯帶到了藍裙的身邊。
“有這麼幾個問題,”肖堯低頭思忖著:“第一,城市這麼大,怎麼就那麼剛巧,讓幼兒園版的你碰到了我——真的隻是純粹的巧合嗎?”
“不知道,”沈婕搖頭道:“我不知道,往好處想,有沒有可能是冥冥之中我們兩個的心靈聯係呢?”
這話說的,令肖堯頗為受用,而且他覺得也確實存在這種可能性。
“問題二,”肖堯說:“他為什麼要把你撕成兩半?”
“我也不知道——實際上,不是兩半,”沈婕糾正他道:“我能感覺到,那個小女孩和你碰到的藍裙姑娘,隻是兩塊我的最大的碎片而已。”
在屠宰場最深處的那個房間,“屠夫”所在的那個房間,小公主和藍裙姑娘完成了合體,形成了一個較為——基本完整的靈魂。
“我擔心的是那些碎片,”肖堯告訴沈婕:“那些可能是散失了的碎片,會對你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和影響。”
“我還是不知道,”一問三不知姑娘回答道:“但是……”
“但是什麼?”
“我現在感覺還好,沒什麼異樣。”沈婕告訴肖堯。
儘管沈婕是這樣說的,但肖堯的心底還是不放心,他的內心始終還是介懷著這件事情。
進而,生出對張正凱同學的怨恨來。
從前張正凱對自己的老婆糾纏不休,自己倒不怎麼恨他,反而有點同情他,覺得多少對不起他,現在他太平了,自己反倒心生芥蒂了。
打個比方說,你不小心——我們就當成是不小心,開車把我老婆給撞了,雖然她沒有任何外傷,去醫院檢查也隻是輕微腦震蕩,但我總歸擔心會不會有什麼查不出來的內傷or後遺症,內心因此而惴惴不安。
而你所作的,到目前為止,就是跟我們說了一聲“對不起”,僅此而已。
“所以說,”肖堯問沈婕:“同時是兩個人甚至是更多人的感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
10月22日,星期五,也是這一年的重陽節。
肖堯坐在自己房間的硬沙發上,沈婕頭枕在肖堯的膝蓋上,正麵平躺在沙發上,腿翹得老高,跟肖堯描述著自己同時身為“兩個人”甚至更多的人時,是一種什麼樣的主觀感受。
房間中很安靜,隻聽得到鬱璐穎的水筆筆尖在習題冊上劃過的輕微聲響。
天已經有點冷了,鬱璐穎和沈婕都換上了好看的秋裝,這讓肖堯覺得賞心悅目。
夏裝太單薄而冬裝過於臃腫,春秋季的少女服裝是肖堯最喜愛的——可惜魔都這個城市幾乎沒有春秋,不是酷夏便是嚴冬,中間的過渡期往往隻有短暫的十幾天罷了。
少年一邊隨手輕撫著沈婕有一點點厚的白襪子,一邊眯著眼睛聽她講話。
“聽起來,”肖堯開口點評道:“你同時身為六歲小女孩,還有那個藍裙子沈婕的時候,有點像打遊戲的時候雙開兩個窗口,同時登錄兩個賬號。”
“有一點類似,但是又不完全一樣——完全不一樣,”沈婕皺著眉頭想了想,告訴肖堯說:“更像是兩個畫麵疊加在一起,同時還能操作自如,腦子也會同時響應,不會因為分散注意力而變慢。”
“不太好想象。”肖堯歪著腦袋想了想說。
“我自己都覺得不太好想象,”沈婕猛地一個轉身側臥,小鼻子在肖堯的肚臍位置附近蹭了蹭——當然,是隔著衣服的。鬱璐穎麵露不快,輕輕揉了揉她自己的小腹:“夢醒已經快要一個星期了,現在再回想起那個時候所經曆的……所經曆過的所見所聞,那些畫麵,那時候的各式各樣感覺,全都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
“嘛,就是這樣的。”肖堯隨手試圖尋找沈婕後背凸出來的那根帶子,卻因為秋裝太厚而沒能找到:“畢竟說到底,那也隻是一場夢而已。”
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有意無意地看了鬱璐穎一眼。
“是啊,就好像在夢裡的時候,我們有的時候會一本正經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都不覺得奇怪,”沈婕道:“有時候明明碰到很奇怪的事情,也會覺得很正常一樣,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其實醒過來一想,全都是疑點,一眼就知道不正常。我在夢裡感覺到有兩個,甚至是有好多個我自己的時候,也是這樣,當時就覺得是很理所當然的樣子,怎麼去同時控製那麼多個身體也是本能的,自然而然的,就那麼……”
在這一個星期的休息時間裡,肖堯和沈婕聊了許多話,包括但並不限於諸如此類探討“你同時是好多個你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的形而上話題。
但是有兩個話題,是他們始終心照不宣,避而不談,誰都沒有去碰的。
第一個話題是有關鬱璐穎與兩小隻“同床異夢”的這件事。
肖堯和沈婕當然都記得,在這場夢境中,“鬱璐穎”是怎麼背叛了他們的這件事。
雖然並沒有完全背叛。
既然鬱璐穎宣布她對此事一無所知,她姑且說之,肖沈二人也就姑且信之,誰都沒有當麵提出過任何質疑。
畢竟,難得糊塗嘛,對吧?
但是在內心的最深處。
肖堯知道他不信。
肖堯還知道沈婕也不信。
肖堯亦知道,沈婕也知道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