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保停止回憶,暗暗想,皇上若知曉此等陰私,難免有雷霆之怒。桂鐸本因公受人暗害,正是得皇上同情關懷之時,卻要在這個當口將隱忍十餘年的秘密和自己做過的臟事告知,豈不是要消磨聖寵,儘毀前途?且此事呈上,會不會連累自己也受皇帝怒氣波及?
反正烏拉那拉氏也早就徹底敗落了,當年的一應族人幾乎死絕了,很多往事也早就淹沒在歲月中,這事說與不說其實沒有多大分彆。
桂鐸似乎看出他所想,道“下官,下官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已經廢了,下官會親擬奏折,因傷乞骸骨,從此……當個白身,歸隱田園。一個辭官為民的人所說的話,不會連累公公。公公既然收走下官的自陳,若實在不便,下官……自不會相煩,在辭呈中再寫一回便罷。”
進保不置可否,隻道“有太醫診治,大人會好的。”
桂鐸說了這幾句話,已經氣弱,喘了幾聲,微弱道“煩請公公,把,把那邊那個屜子打開。”
進保依言打開,裡麵躺著一張銀票。
桂鐸道“下官,下官沒積下多少錢,這,這是三百兩,孝敬給公公,下官隻求公公告知,慎嬪娘娘,到底,到底……”
進保關上屜子,肅然道“奉天這邊預支了大人五百兩的養廉銀,除去黃大夫的診金、這幾日自買的藥錢,給包太醫的錢,就剩下這些,奴才雖是一顆富貴心,也不能收這個錢!大人,夫人、小公子和包太醫都告訴過您了,慎嬪娘娘隻是身染微恙,奴才也能作證,慎嬪娘娘並無大礙。”
桂鐸喟歎一聲“我自己的妻兒,我……我還能不知道嗎。他們,他們眼神閃爍,所言,並不是全部實情吧。”
他自將女兒賣入烏拉那拉府,妻子心中一直有怨,既怨她自己病弱,也怨他不慎受人誆騙欠了重利。傳來女兒入宮的消息,這無處發泄的怨氣就更重了。他這幾年外放江南,又升遷北上,妻子一直不願跟隨,隻說要在京中照看幼子,若非此次桂鐸差點沒命,索綽倫夫人也不會來奉天。但即便如此,他們終究是二十幾年的夫妻,妻子心中若有什麼事情,是瞞不了他的。
進保見被拆穿,也知道這種人麵前瞞不住的,便說“桂鐸大人,萬萬要放寬心胸。慎嬪娘娘還年輕,素來康健,皇上聖寵不斷,皇後娘娘慈愛關懷,她……她還會再有龍嗣的。”
話音剛落,進保眼看著桂鐸本就蒼白的臉更加蒼白如紙,半開半闔的雙眼閉上,兩行淚緩緩滑落。
他口中喃喃“報應,報應……如果我的罪孽沒有贖清,為什麼不報在我身上,要報在我女兒頭上?”
說著劇烈咳嗽起來。
進保眼看這死裡逃生,昏迷多日還能撐著寫陳情的人此刻竟然落下淚來,一下子慌了,當即道“大人,大人縱然從前為烏拉那拉氏所製,做過一些違心之事,但自外放以來實心辦事,為政清明,哪裡有什麼報應!慎嬪娘娘之事,隻是意外,大人切莫自苦!”一麵回頭道“快來人!黃大夫,包太醫!”
桂鐸用右手拭去眼淚,深深呼吸幾下,半晌才道“不必……喊人來,是下官失態,公公,見笑了。”
這麼一來,進保本來還想問事情,卻是猶豫了,便說“還請大人好好歇息。”
倒是桂鐸道“公公還有事要問吧。下官知道自己的身子,還,撐得住。”
進保這才下定決心道“奴才想問那個鈴鐺的事情。是誰將此物托付給大人的?”
桂鐸閉目緩了一陣,才道“九年前,納爾布的女兒選秀,當時他找了一對跳大神的兄妹,保他女兒選入三阿哥府中。後來他女兒落選,他就,把那個當大神的妹妹,打了一頓板子。那家人上告,沒有,沒有得到賠償,納爾布隻是把那個行凶的奴仆推出來,讓他當了替死鬼,當時納爾布呈給官府的認罪書,是我寫的。那些行賄的事,也是我出麵的。
當時,那家人因此事,砸了招牌,斷了生計,更是無錢治療傷勢,我,私下出了一些錢,根本不夠。但最後,那個妹妹陸氏,還是傷重不治。沒多久,陸氏之母也自儘了。
那個哥哥,當時才十五歲,我,我當時有個同窗,本家不在京城,他這一支子息單薄,隻有他一個,也年紀輕輕得病死了,沒留下個後代,後事是我辦的。我就做主,代他收了那哥哥為義子,讓他扶棺回鄉,想著,他本家看在有個乘祧的義子,會照顧一二。臨走時,那哥哥就將那鈴鐺交由我,代為保管。”
進保輕聲問“你的同窗,是民籍漢人,姓錢,是麼?”
桂鐸經過方才一番爆發,其實已經十分疲憊,又硬撐著說了這麼多,已經精神耗儘,有些恍惚。
他低聲答道“是,公公,你怎麼知道?”
進保隻是說“大人若信得過,不如將此鈴交給奴才吧,奴才在宮裡還是認識一些人的,可以幫著打聽,將此鈴物歸原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桂鐸沒有回答。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進保歎了口氣起身要走。
轉過身,卻聽到桂鐸斷斷續續的夢囈“織造大人……這妝粉,這兩盒孝敬尊夫人,另一盒……能不能煩您,進宮時,捎給……延禧宮,一個叫阿箬的……”
進保回到圓明園的時候,正逢舒貴人封嬪。
意歡正得寵,封嬪禮也頗為隆重,除了阿箬未出小月子,眾嬪妃都來觀禮。
另有一件小事,皇上新添了名禦前宮女,叫做魏嬿婉的。
進保想到第二日又是中秋,這大好的日子,也不敢壞了皇上興致,隻得先報了桂鐸傷勢穩定,雖日後恐怕要落下傷病來,但幸賴天恩,有太醫調治,應是無虞,說著呈上包太醫的脈案。
末了不著痕跡提到“桂鐸大人本已編撰半本關東治水之策,但現下既傷著,也不能再寫下去,他感恩皇上聖恩浩蕩,也許是覺得自己受傷耽誤了河工和編書,上了請罪折子,折子應該很快能呈上來。”
皇帝看了皺眉道“左臂不能恢複如前,也不能受寒勞累,可河道正是辛苦差事,如此一來,桂鐸是不能再去河道了。桂鐸能力出眾,又如此忠心謹慎,可惜啊,這樣的人才,今後恐怕也是用不上了。幸好他還留下了治水之策。”
說著也有些感歎,道“撥一千五百兩給索綽倫府,讓桂鐸好好養傷。慎嬪近來萎靡不振,恐怕除了滑胎,也有父女連心、有所感應的緣故,去跟她說一聲吧,讓皇後安排,賞些滋補之物就是。舒貴人今日封嬪,朕今晚,應當去她那兒看看。”
進保到了阿箬宮殿,竟然見到了來探望慎嬪的皇後、純嬪與玫貴人。
進保便將皇上的意思先跟皇後說了,又與阿箬提了恩賞其父之事。
皇後便說賞些人參桂圓,又道“本宮記得西洋傳教士進貢過什麼胭脂紅酒,補身益氣最好,圓明園的酒庫裡還有幾瓶子,給慎嬪妹妹嘗嘗吧。還有幾瓶花露,玫瑰花露兌水,安定心神最好,也給慎嬪妹妹一瓶。慎嬪妹妹還有什麼喜歡的?”
阿箬道“皇後娘娘事多忙亂,好不容易有些閒暇便來探望嬪妾,這一會子又要為嬪妾安排這個,嬪妾已是惶恐,但憑皇後娘娘做主。”她咬牙道“隻是對嬪妾最好的補償,莫過於將那容不下嬪妾和孩兒的罪魁禍首發落了。”
容音心道按照這個皇帝的性子,慎嬪未必得償所願,隻好道“此事隻能由皇上做主。”
進保告退,皇後道聲辛苦,讓明玉賞了些錢。阿箬也讓芸枝拿了一個荷包,忽然又道“芸枝,咱們賞進保公公一些茶葉,你去把那個小種花香茶給進保公公沏好。”
進保有種熟悉的感覺,但是阿箬既然發話,他也不能立刻離開。
容音也覺出阿箬有事,說“慎嬪妹妹還得多休息,本宮就不打擾了。純嬪妹妹和玫貴人去本宮那兒喝杯茶吧。進保,喝了茶,也快些回九州清晏吧。”
說著帶人走出阿箬宮殿。
路上,白蕊姬悄悄對皇後道“皇後娘娘,嬪妾聽了些風言風語,說當初慎嬪是讓她阿瑪賣到烏拉那拉家做丫鬟,後來才成了庶人烏拉那拉氏的陪嫁,您知道這事嗎?”
容音板起臉道“這種私隱之事,豈可隨意探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