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苜蓿地_基督山伯爵(全三冊)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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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苜蓿地(2 / 2)

“彆想得那麼美,馬克西米利安;德·維爾福夫人不喜歡的不是男方,而是結婚這件事。”

“什麼?結婚這件事!要是她這麼討厭結婚,那她自己乾嗎要結婚?”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馬克西米利安;事情是這樣的,一年前我提出要進修道院那會兒,她雖然也說了些麵子上非說不可的話,勸我彆那麼做,可是暗地裡卻覺得正中下懷;就連我父親,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她的慫恿,居然也同意我進修道院。最後還是我那可憐的祖父勸住了我。這位可憐的老人,他在這世上隻愛我一個人,而且——要是我這麼說褻瀆了神明,願天主寬恕我——在這世上也隻有我一個人愛著他。您沒法想象,馬克西米利安,當時在老人的眼裡閃現的是怎樣一種表情啊。您可知道,當他聽說我的決定,對我望著的時候,那目光中包含著多少責備啊。他既沒嗚咽,也沒歎息,但那悄悄沿著木然不動的臉頰往下淌的眼淚中,包含著何等的絕望啊。哦!馬克西米利安,我當時心頭湧上一陣強烈的內疚;我跪倒在他膝前,大聲說:‘原諒我!原諒我!親愛的爺爺!隨便他們怎樣對待我吧,我再也不會離開您啦。’聽了這話,他抬起眼睛望著上天!馬克西米利安,我也許還得受很多苦;可是親愛的爺爺的這道目光,已經事先補償了我將要遭受的那些苦難。”

“可愛的瓦朗蒂娜!您是位天使,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像我這樣一個手拿軍刀在貝督因人中間左劈右砍的人——我真不知道我憑什麼配得上您對我的眷顧,莫非天主真的就認為他們是該死的邪教徒了嗎?可我還是想問您,瓦朗蒂娜,您要是不結婚,德·維爾福夫人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您剛才沒聽見我說我很有錢,馬克西米利安,甚至太有錢了嗎?我從我母親名下可以繼承五萬利弗爾的年金;我的外公外婆德·聖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大概也會留給我同樣數目的一筆財產;諾瓦蒂埃先生又顯然是想讓我當唯一的遺產繼承人的。所以結果就是,我的弟弟愛德華從德·維爾福夫人那兒繼承不到任何財產,跟我相比就是個窮人了。這孩子是德·維爾福夫人的一塊心頭肉;而要是我當了修女,我的全部財產就會轉到父親名下,他不但可以繼承侯爵夫婦的遺產,還可以得到我的所有財產,隨後這些財產就是她兒子的了。”

“哦!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竟會這樣貪財,真是不可思議!”

“可您得想到,馬克西米利安,這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兒子,您責備她犯了過錯,而從母愛的角度看,那倒可以說是一種美德呢。”

“哎,瓦朗蒂娜,”莫雷爾說,“您把財產分一部分給她兒子,行不行呢?”

“我怎麼能提這樣的建議呢?”瓦朗蒂娜說,“何況她又是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存半點私心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愛情在我心中永遠是神聖的,我就像對待一切神聖的事物那樣,用仰慕的輕紗把它蒙上,珍藏在心裡。所以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包括我妹妹在內,知道這從未向人透露的愛情。現在,瓦朗蒂娜,您能允許我把這愛情告訴一位朋友嗎?”

瓦朗蒂娜打了個哆嗦。

“告訴一位朋友?”她說,“哦!天主啊!馬克西米利安,我就怕聽您說這種話!一位朋友?他究竟是誰?”

“您聽我說,瓦朗蒂娜,您有沒有對哪個人感到過一種無法抗拒的好感?儘管您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您卻覺得像是早就認識他似的,您問自己在什麼時候、在哪兒見過他,可您又想不起來時間和地點,於是您就覺得那都是在早先的另外一個世界上,而這種好感隻是一種回憶的蘇醒而已,您有過這種感覺嗎?”

“我有過。”

“那好!我第一次見到這位非比尋常之人的時候,心裡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非比尋常之人?”

“對。”

“那您認識他已經很久了?”

“就八九天吧。”

“您居然把一個才認識一星期的人,稱作自己的朋友?喔!馬克西米利安,我還以為您會把朋友這個高尚的字眼,用得更謹慎些呢。”

“您在邏輯上是完全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可是不管您怎麼說,我還是沒法擺脫這種本能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人跟我未來所能得到的幸福,是聯係在一起的。這些幸福,有時候仿佛是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經看見,而且是他那雙強有力的手在導引過來的。”

“這麼說,他是個先知?”瓦朗蒂娜莞爾一笑說。

“確實如此,”馬克西米利安說,“我常常會這麼想,覺得他能未卜先知……尤其是好事。”

“哦!”瓦朗蒂娜神情憂傷地說,“請讓我見見這個人吧,馬克西米利安。那樣他就可以告訴我,我能不能得到足夠的愛,來補償我所受的所有這些痛苦了。”

“可憐的瓦朗蒂娜!您見過他!”

“見過?”

“是的。他就是救了您繼母和她兒子性命的那個人。”

“基督山伯爵?”

“就是他。”

“哦!”瓦朗蒂娜大聲說,“他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繼母的好朋友。”

“伯爵是您繼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直覺告訴我,不是這麼回事。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哦!可您知道嗎,馬克西米利安!現在這家裡已經不是愛德華在發號施令,而是伯爵在主宰一切。德·維爾福夫人巴結他,把他當作人類智慧的化身;我父親崇拜他,說自己從沒聽到過像他這樣雄辯、精湛的高論;愛德華對他有一種狂熱的迷戀,儘管他害怕伯爵那雙烏黑的大眼珠,但一見伯爵來,他就會奔上前去,扳開他的手,而這隻手裡也必定會有一件可愛的玩具。在這兒,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我父親家裡,也不是在德·維爾福夫人家裡,基督山先生是在他自己家裡。”

“嗯!親愛的瓦朗蒂娜,如果情況真像您講的這樣,那您也許早就感覺到,或者很快就會感覺到,他的存在對周圍的人影響有多大了。他在意大利遇見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就把他從強盜手裡救了出來;他看見唐格拉爾夫人,就送了她一份貴重的禮物;您的繼母和弟弟路過他的門前,他的黑奴就救了他倆的性命。這個人顯然有一種左右環境的能力。我從沒見過在哪個人身上,樸素篤實和雍容華貴居然能相配得這麼和諧。當他朝我微笑時,他的笑容是那麼親切,我全然忘記彆人是怎樣說他的笑容辛辣刺人的了。噢!請告訴我,瓦朗蒂娜,他也這樣對您微笑過嗎?如果有過,您一定會感到很幸福的。”

“我?”姑娘說,“哦!我的天主!他連看也不看我,馬克西米利安,我是說當我碰巧走過的時候,他總是轉過眼去不看我。哦!他不是個寬宏大度的人,不是的!要不就是他並沒有一雙能看到彆人心裡去的慧眼,您把他想錯了。因為,倘若他真是寬宏大度的,瞧見我在這家裡這麼孤單、這麼愁苦,他一定會施加他的影響來保護我;倘若他真像您說的那樣,是一輪太陽,他一定會用一束陽光來溫暖我的心的。您說他喜歡您,馬克西米利安;哦!主啊,您知道是為什麼嗎?像您這麼一個身高五尺六寸,蓄著長長的唇髭、佩著長長的軍刀的威風凜凜的軍官,人家當然會對您笑臉相迎。可是對一個哀苦無告的可憐姑娘,他們是不屑一顧的。”

“哦!瓦朗蒂娜!我敢肯定,您想錯了。”

“倘使他換個樣子,馬克西米利安,倘使他對我的態度圓通一些,也就是說,倘使他這位想方設法要在這個家庭掌權的人,哪怕就有一次,賞我一個被您說得神乎其神的笑臉,那也好呀。可是沒有,他看到我孤苦伶仃,明白我對他毫無用處,所以他對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說不定他為了討好我的父親,討好德·維爾福夫人和我的弟弟,還會利用他的權力貶損我呢!哦,說心裡話,我可不是一個該讓人家這麼毫無道理地不放在眼裡的女人。這話是您對我說的呀。啊!原諒我,”姑娘瞧見馬克西米利安聽了這番話後的表情,接著說,“我真不好,我對您說了他這麼多壞話,可我都是沒有仔細想過,隨口說出來的。對,我不否認您說的那種影響是存在的,而且他對我也施加過這種影響。不過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正像您看到的,他所采用的方法是有害的、邪惡的。”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爾歎了口氣說,“咱們彆再說這事啦;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說,“我知道,我傷了您的心了。哦!但願有一天我能握緊您的手,請求您的原諒!其實我也巴不得您能說服我。請告訴我,這位基督山伯爵,他到底為您做過些什麼事情?”

“我承認,瓦朗蒂娜,您問我伯爵為我做過些什麼事情,這確實使我感到很難回答:我知道,就這麼看上去,可以說什麼也沒做過。所以,我剛才對您說了,我對他的感情完全是出於本能,是說不出任何道理的。難道太陽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它溫暖了我,讓我在陽光中見到了您,如此而已。難道花的香味為我做過什麼事了嗎?沒有。但這香味喚起了我某種愉悅的感覺。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讚美花香,我隻能這樣回答。我對他的友情,正如他對我的友情一樣奇妙。一個神秘的聲音對我說,在這不期而至、心靈相通的友情裡,有著比偶然更多的內涵。從他最簡單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最隱秘的思想,我都能發現它們和我自己的聯係。您一定又會笑話我,瓦朗蒂娜,可我還是要告訴您,自從我認識這個人以後,我就有了一個荒謬的念頭,覺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他帶給我的。是啊,我沒有這位保護人,也已經生活了三十年,您想這麼說是不是?可那是另一回事。好吧,我舉個例子:他請我星期六晚上去吃飯,以我們的關係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對不對?可您知道我後來聽說了什麼嗎?原來您父親也是這次晚宴被邀的客人,而且您母親也去。我會在飯桌上遇見他們,見麵以後,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這個例子,表麵上好像很簡單,可是我在其中發現一些讓我感到吃驚的東西;它們使我有了一種很奇怪的信心。我暗自在想,莫非伯爵這位未卜先知的奇人,是想安排德·維爾福先生和夫人見見我?我向您說實話,有好幾次我都想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究竟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的愛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說,“要是我再這麼聽您說下去,我會把您當成一個相信幻覺的人,當真要擔心您神誌是否清醒了。哦!這麼一次會麵,除了巧合,還能有什麼彆的解釋呢?您仔細想想就會明白了。我父親平時極少出門,他幾次三番想回絕這次對德·維爾福夫人發出的邀請,但她卻一心一意想到這位不同凡響的富豪府上去看個究竟。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說服父親答應陪她去。哦,不,請相信我吧,馬克西米利安,除了您,在這個世界上我所能求助的就隻有我祖父,一位全身癱瘓的老人,我所能依靠的就隻有我可憐的母親,一個孤苦無告的靈魂!”

“我想您是有道理的,瓦朗蒂娜,從邏輯上說,您是對的,”馬克西米利安說,“可是您平時總是那麼叫我心悅誠服的甜美的聲音,今天卻沒能說服我。”

“您也沒能說服我呀,”瓦朗蒂娜說,“我得說,要是您舉不出彆的例子……”

“例子倒還有一個,”馬克西米利安有些猶豫地說,“不過說真的,瓦朗蒂娜,我自己承認,這個例子比剛才那個還要離譜。”

“那就算了。”瓦朗蒂娜笑著說。

“可是,”莫雷爾接著說,“它對我卻是至關重要的。您要知道,我對有些突如其來的想法和感覺,是很相信的;十年的軍旅生活中,這種內心的閃光,曾經好幾次指引我向前或退後,讓致命的槍子兒跟我擦身而過。”

“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乾嗎不說槍子兒的偏斜,得歸功於我的祈禱呢?您在軍隊裡的時候,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您在向天主和母親祈禱。”

“是的,在我跟您認識以後是這樣,”莫雷爾笑吟吟地說,“可是在我跟您認識以前呢,瓦朗蒂娜?”

“好了,既然您連一點功勞也不肯給我,您這壞家夥,那就說說這個連您自己都覺得離譜的例子吧。”

“好!您打門板縫裡往大樹那兒瞧,瞧我騎到這兒來的那匹新買的馬。”

“喲!多漂亮的馬兒!”瓦朗蒂娜大聲說,“您乾嗎不把它牽到鐵門跟前來呢?那樣我就可以跟它說說話兒,它能聽懂的。”

“您也瞧見了吧,這是匹相當名貴的駿馬,”馬克西米利安說,“嗯,您知道,我的財力是很有限的,瓦朗蒂娜,再說我又是人家所說的很理智的那種人。嗯,我在一家牙行裡瞧見了這匹迷人的美狄亞,這是我給它取的名字。我問牙行老板賣什麼價,他回答說四千五百法郎;我沒法子,這您當然明白,隻好打消這個念頭。但我承認,我走出牙行時心頭沉甸甸的,因為剛才那會兒,這匹馬極其溫柔地望著我,用腦袋在我身上輕輕地蹭著,我騎在它背上那會兒,它還用最討人喜歡的優雅姿勢,做了個旋轉半周的動作。當天晚上,有幾個朋友上我家來:德·夏托勒諾先生,德布雷先生,還有五六個您幸好不認識,而且連名字也沒聽說過的孬種。他們提議玩牌。我平時從來不玩牌,因為我既沒富到輸得起錢,也沒有窮到要想去贏錢。可這次是在我家裡,您明白,我除了差人去買紙牌,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於是紙牌給買來了。

“我們剛在桌旁坐下,基督山先生來了。他也坐了下來,大家就玩起牌來。結果是我贏了。我都不好意思告訴您,我居然贏了五千法郎。牌局直到午夜才散。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跳上一輛輕便馬車就直奔那家牙行。我心頭怦怦直跳,異常激動地拉響了門鈴。來給我開門的那人,準以為我是個瘋子。門剛開了條縫,我就一頭衝進去往另一邊跑。我來到馬廄,往食料架那兒一瞧,哦,謝天謝地!美狄亞還在嚼草料呢。我奔過去拿起副馬鞍,親手給它安在背上,然後又給它配上轡頭,美狄亞溫順地聽我擺布。隨後,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往目瞪口呆的老板手裡一塞,就打道回府,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就騎著馬在香榭麗舍林蔭大道遛了一夜。嘿!我瞧見伯爵的窗口還亮著燈光,我還仿佛瞥見了他在窗簾後麵的身影。現在,瓦朗蒂娜,我敢發誓說,伯爵是知道我很想得到這匹馬,才故意輸錢讓我贏的。”

“我親愛的馬克西米利安,”瓦朗蒂娜說,“您真是太愛幻想了……敢情您是不會愛我愛得很久的哦……一個成天生活在詩裡的男人,是會覺得像我倆這樣平淡的愛情過於乏味的……哎呀,我的天主!他們在喊我了……您聽見了嗎?”

“哦!瓦朗蒂娜,”馬克西米利安說,“把您的小手指頭……從這個小眼兒裡伸出來,讓我親一親吧。”

“馬克西米利安,我們不是說好,咱倆彼此就隻是兩個聲音、兩個影子嗎!”

“那就隨您便吧,瓦朗蒂娜。”

“要是我照您說的做了,您會很快活嗎?”

“哦!會的。”

瓦朗蒂娜踏上一條長凳,不是把小手指從洞眼裡,而是把整隻手從鐵門上方伸了過來。

馬克西米利安驚叫一聲,也縱身跳上牆角的石塊,捧住這隻可愛的小手,把火熱的嘴唇緊貼在上麵。可是這隻小手很快就從他手掌中間抽了回去,年輕人聽見了瓦朗蒂娜匆匆逃去的腳步聲,沒準她是讓自己剛剛體驗到的情感給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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